临终者的生命线
作者 东南季枫
发表于 2020年4月

那天,我打开电脑才五分钟,便遇到了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事情。

1

我的电脑上有一个美化软件,只要联上了因特网,就能每天自动更换桌面的那种。今天一早,它开机给我推送了新桌面,是宇宙和科幻分类下的一张热门图片。

电脑屏幕闪烁了一下,桌面自动更新。

甫一开始,一切就沉浸在几乎是纯黑的宇宙之暗中,极其远的地方,几个代表恒星的光点跃动发光。在图像的正中央,有一艘看起来十分渺小的飞船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滑行,带出一条缥缈而虚幻的尾迹。

不过,经过努力地分辨,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细节:飞船上有个编号,EQ67。

这是个舷号?

我的第一反应是《星际迷航》或者《星球大战》系列中某条船的舷号,这类东西在科幻爱好者里非常流行。但是……按照我对这几部作品的了解,这个舷号并不是某条“主角船”的,比如XCV-330、NX-01或者DS-1,而是应该属于一个我不知道的作品。

EQ67,它会是什么来头?

这个陌生的代号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打开搜索引擎搜了一下。很奇怪,搜索引擎给出了一堆完全无关的结果,排在前头的都是广告,后边的甚至完全和宇宙飞船之类的东西没有丝毫关联。

哎?不会是随手一写的舷号吧?但……万一不是呢?

要知道,找梗可是考据爱好者的一大乐趣。

反正也没什么事,突然上来的无聊劲儿让我决定搞个究竟。

点开任务栏,我激活了桌面左下角的科塔娜:“科塔娜,早上好。”

“早上好!”人工合成的女声传来。

科塔娜是Win10系统里自带的软件,微软在所有版本的Win10里边都安上了这个会聊天、唱歌和管理电脑的语音助手。因为使用了较为先进的语音合成技术,她可以模拟很多种声线,比一般的那些只会逐字朗读的“语音助手”好很多,可以听出些微的抑扬顿挫来。

“请帮我搜索一下‘EQ67’。”

她有这个功能,就是遇到这种指令能帮你在微软自家的“bing网”搜索一下。虽然大多数时候,海外版bing并不会比国内的搜索引擎多出什么有意思的结果,但是我还是指令她干了这事儿。

或者说,我就期待着这样的结果,然后可以吐槽科塔娜几句,继续开始无聊的摸鱼时间,开始我这一成不变的周末。从白天到晚上,在电脑前无所事事地刷视频、看微博,偶尔打几局玩烂了的游戏,最后在外卖的味道里爬上床睡觉,再去当五天无聊的薪水小偷,从白天到晚上,等着下一个周末的到来。

生活对我来说就是这样,就像陷入了无限轮回的莫比乌斯之环,我在这名为日常生活的纸带上无限爬行,一步步地走向那个遥远而确定的终点。目标太远,梦想太累,我不是不知道应该努力保持生活的热情和积极态度,但是,那些曾经美好而充满希望的未来,现在怎么会和我有关呢?

不过,对此我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就好像对我来说,一切平淡、空虚、无聊和琐碎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般。

就在这个时候,科塔娜回话了。

“已为您找到EQ67,正在为您连线。”

实话说,我还真得感谢这位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蹩脚的语音助手。

2

屏幕上出现了诸多噪点,但是很快不见了。

随后,我的QQ被打开了,任务栏隐了下去,只剩下桌面上那个深邃而悠远的宇宙,还有一个浮在右侧的对话框。

QQ对话框的人没有头像,没有邮箱账号或者昵称,界面上什么信息都没有。但是对话就这样进行着。我发现了那个麦克风图标,视频标志则没有在启用状态,显示出这是一个单纯的语音通话。

嗯?我尝试着操作了一下键盘,没有反应。桌面右下角的任务图标开始一个个减少,最后只剩下时间和日期,连语言栏都不见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机里咯咯地叫了几声,主机箱上的硬盘指示灯开始一个劲儿地闪烁,CPU和显卡的散热风扇开始狂躁地制造噪音。屏幕上彩色的斑点和色块跳跃舞动,随即沉进作为背景的宇宙星空里;紧接着,桌上的音响发出细密的电流声,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缥缈的风。

老天爷,我电脑不会中毒了吧?

不对!哪有这么邪性的病毒!

我急忙伸手握住鼠标,想关掉这个怎么看都透著诡异的对话框。

下一秒,听觉好像被关上了电源,狂转的硬盘和风扇,蜂鸣报警的主机,还有音响里的电流声瞬间消失不见,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你好。”有人说。

视野里,只剩下那个发光的桌面图像。宇宙背景的桌面黑沉而静谧,看不见的星辰之风从一侧吹进来,推动着飞船轻薄而绵长的尾烟,把屏幕分成上下两半,就像在不存在的海洋之上悠行穿梭。

“你好,有人吗?能听见吗?”

那个人接着说。是个好听的女声,但总觉得少了一些细微的抑扬顿挫,就像是用A.I.合成出来的一样。感觉年轻了一些……这说话的感觉怎么那么像科塔娜?

我没有回答,刚才那一连串的激变让我的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银河系碳基机械波语库,无回馈,沟通失败。罗杰舰员,我怀疑你的存储分区里充斥着概率不确定性。”

的确是科塔娜,是有人调用了科塔娜的语音库在说话,她的声线十分机械,也十分标准,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发出的普通话读音准确而清晰,好似从流水线上一个个滚下来的字符块。

“¥#@&!”接下来的声音有明显的缺损,就像是被隐去了。

“更不要无意义地发泄情绪,”刚才的“标准普通话”一板一眼地反驳,“舰员罗杰,我不认为你的发泄对解决问题有任何帮助。”

“好了,罗杰!兰莉卡!现在,把你们嘴里的拉链给我拉上!”这是另一个声调,同样由科塔娜转述,说话的人显然有点愤怒,但他很快就控制好了情绪,“罗杰,你确定用银河系的通用语库有用?”

“当然,我向你保证,舰长!银河系虽然很偏远,但上边的碳基智慧生命肯定能用他们自己的逻辑理解碳基通用语!”科塔娜用第三种略带些紧张和得意的语气快速诵读,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小聪明得逞了的年轻人,正喋喋不休地表现自己的灵机一动是多么切中要害。

“舰长,我读了通信折越节点的量子位,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很抱歉,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刚才那个语调又冒出来了,严肃而着重地强调了一番,科塔娜用平顺而沉稳的方式轻声复述着,就像古板的配音演员给和铁一样坚硬的老男人配音,这位应该就是“舰长”了。

“罗杰,这是你的第六十七次尝试。每一次你的无谓尝试,都会浪费我们宝贵的概率库。”他停顿了一下,“而概率库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他补充道。

“兰莉卡,换交流频段试试,用高频电磁波段,或者可见光,没准他们听不见机械波……”

长久的沉默之后,耳机里传来细微的声音,我听不太懂这位舰长透着重压的自言自语。由科塔娜转述的对话总有一种天生的欺骗性,让你觉得在对面连线的人是一位知性或者跳脱的姑娘。

但是透过这位的言语,我依旧可以想象到一些场景:就像一个坐在椅子上的老男人,肩膀宽阔,背影坚挺,但如果你悄悄地走近他身边,你就会发现那如同铁板的身体在细微地颤抖。

“舰长!如果是常见的碳基生命,那么他们星球上充满气体,至少有氧气,还有液态水——毕竟他们的母星肯定是在碳基目的黄金间隔带!我敢说肯定是用介质传递的机械波交流的……折越节点落在一个硅的晶格位上,这玩意儿在这种充满氧气的星球里不可能天然以单质形式存在,我敢百分百保证这一定是智慧生命,而且能为我们提供帮助……”

3

罗杰、舰长、兰莉卡,直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听到三个“名字”了,科塔娜也用三种不同的声调在诵读,显得有点儿滑稽。那位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各类科学道理和逻辑推论的家伙肯定就是“罗杰”,而最早发出声音的“普通话朗诵家”一定就是“兰莉卡”。

舰长的声音是最有特点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半分坚韧和不挠,哪怕是隔了一道转述,我依旧可以感觉到言语之中那股令人安静和信服的力量。更何况,罗杰和兰莉卡总在用舰长称呼他,十分容易分辨出来。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音响里的吵架还在继续。

“碳基生命通常需要阳光,所以他们的母星估计和舰长你的比较像,当然,他们需要大气……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碳基生命不能和铁脑袋一样,天生就拥有高速的运算能力。他们一定需要设备作为外置的运算器官。而硅,正是一种很好的材料,很多文明都使用它制作外脑……我们链接上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一个器官……”

他们分工如何呢?如果按照惯常的科幻作品设定,舰长显然是统领全局的人,罗杰则是负责搞笑和捧哏的角色,而兰莉卡听起来更像是个被赋予了战舰A.I.身份的智慧生命。

“舰员罗杰,我不是铁脑袋,我的姓名乃至识别代号都叫作兰莉卡。”

就在我琢磨他们来历的时候,QQ语音对面的这位还在喋喋不休地小声嘀咕:如果不是有好几个人在用一个麦克风说话,那就是一个完美的人格分裂症患者。连带着,复诵他们谈话的科塔娜也变成了滑稽的配音演员。

“好的,铁脑袋。听着,我们不需要他们提供燃料和给养,能帮我们修理飞船就行。目前我们有自己的大致定位,如果能够确定他们的位置,我们就能直接跳跃过去……距离只要别太远,用短距离跃迁引擎就足够了!”

“如果他們的文明水平不高,也不要紧!作为探索舰,咱们有针对各类文明的观察记录和完善的科技谱线!我们能够帮助他们提升科技水平。不论是修复概率云引擎,还是建造通讯信标,我们都能很快地获救。”

和沉稳的“舰长”相比,自称“罗杰”的这位显然跳脱许多,让人感觉说话的是一只横冲直撞的非洲犀牛,还抱着一挺转管机关枪连续发射,“但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呢?在咱们浪费的每一秒里,概率库都在泄露,而咱们所有系统的运转,包括所有的驱动引擎,都需要概率燃料。现在不做,之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兰莉卡,查一下我们的资料库,看一下银河系的碳基资料库……”

“抱歉,舰长,”每当切换到“兰莉卡”这个角色的时候,科塔娜的语音几乎不会携带一丝情感,就像是机械法官在宣读不容抗辩的判决书,“我们的资料库在之前的‘衰变风暴’中损坏了,连带着飞船的诸多组件一起,我们无法单凭自己维修所有部件。”

“舰长!再做一次通信跃迁吧!”

“你每一次尝试!我们都会消耗宝贵的概率源!现在概率库已经发生了泄露,飞船很快就要没有能源了!”舰长第一次显露出极其强烈的情感,但是每每这种激烈的语气出现,便会很快地消失,仿佛从未发作过,“探索飞船依赖的能源是概率,我也得为你们生存下来的概率负责。”

“兰莉卡,准备切断这次通信点的概率跃迁。”

“舰长!就不能再试试吗?我们现在连自己在哪儿都没法确定,信标早就损坏了,难道我们只能慢慢等死吗?”

“那样你们至少能活得更久一些。”舰长说道。然后,他沉默了很久,让我差点儿以为他们切断了对话,直到一个声音跳出来。

“再给你一次机会……”

实话说,如果是一场舞台剧,我现在已经能够看出一点点端倪来了:连线对面,是一艘遭遇了什么“衰变风暴”的探索飞船,飞船在这个我从未接触过的灾害之中受损严重,现在,他们正在积极地寻求救援,最后不知为何,他们的联络信号就这样跨越了长长的宇宙空间,来到了我的电脑上。

而现在,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碳基通用语”“概率库”“概率云引擎”之类的全新概念。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之中,也只有在科幻作品里才能听到这些透着生搬硬造痕迹的概念词汇。而现在,电脑对面的人正在用谈论豆浆油条一样语气谈论着这些,更何况,他们似乎根本没有给我解释一番的想法。

“你们说啥呢?”我有点儿生气,“我可是一点儿没懂啊!”

4

音响里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随即,爆发出剧烈而惊喜的声音。

科塔娜的声音乱成了一团,但是很快,“舰长”取代了一切嘈杂,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说话。

“你好!”

“你好?”

“你好……”

像是怕我听不清楚,他连着问了三遍,科塔娜也用着她那合成的、努力显得温柔和蔼的语调,小心翼翼地说了三次。

嘿,今天的确没什么事情做。顺着一时间心底冒出的玩心,我清清嗓子,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好。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儿?是要把我挂着、表演尸体吗?”

“他听懂了!舰长,你看!我是对的!天!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好了你这家伙,闭嘴!我来……”科塔娜的声线稳定下来,变得沉着冷静,让人信服,“孩子,你好,我们找你是有事商量的。我知道,你肯定有很多不懂的东西……但是首先,可以麻烦你告诉我们,你那儿是哪儿吗?”

“你们连上我的电脑,却不知道这是哪儿?”我有点儿稀奇舰长的问话方式,“啊,这里啊,这里是A市B区,你们都能找到我的IP地址了,一查不就知道了?”

“……IP地址?”

“舰长,他说的应该是那颗星球上的地址。IP嘛,我想是某种身份识别方式,就和我们的量子特征码一样。他们的文明能够制备硅晶体的话,至少会有一种识别个体的方式,就好像克拉米亚澳克森星球上的树纹印章,他们星球上的个体就用这个识别……”

“舰员罗杰,克拉米亚澳克森星球上的树纹印章只在当地的光照种群中使用。你的说法是不准确的……”

“好了!你们俩都给我闭嘴!”舰长显然很生气,不过下一秒,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正常,“孩子,我换一种问法,你是在哪颗星球上?”

这不废话吗?“地球啊,难不成你们在火星?”

我奇怪极了,这群人究竟是谁?至少在咱们这个破泥巴球上,没有什么克拉米亚澳克森星球,也没有什么树纹印章,更没有什么概率库。如果真的只是一次无聊的闹剧,他们单纯的是需要胡吹海侃,也不必去虚构这么一堆奇怪的名字和概念,更不会连地球在哪儿都需要我去解释一番。

就算真是无聊的闹剧,也没什么关系。毕竟,我自己就是一个玩心大起的无聊者啊。

所以,直到这时我也没有丝毫被打扰的愤怒或者不悦。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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