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我没有敌人
作者 宋石男
发表于 2020年5月

据说苏东坡出生时,其家乡彭老山的草木全枯,六十多年后东坡去世,這座山又恢复郁郁葱葱。东坡的天才太过洋溢,一出生即吸尽山川之灵气,待他离世,灵气方才复归山川。这个故事不可能是真的。但某种意义上,它确实是真的。

苏东坡二十岁就中进士,中年却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复出后担任皇家秘书,不多久又遭贬谪,先是广东惠州,后是海南儋州。如今我们可能认为海南风光旖旎,是休闲度假好去处,但在东坡的时代,海南乃是瘴气弥漫、蛇虫横行的残酷之地。流放海南,是仅次于死刑的惩罚。

苏东坡的一生浮沉,都与王安石主持的新法有关。他第一次贬谪,就是因为反对新法,第二次贬谪,也是因为新党卷土重来。人们常以为王安石是他一生的敌人,其实不然。苏东坡对王安石先是不感冒,后是厌恶,但在安石晚年他们却有了一定的友谊,元丰七年两人相会多日,即使够不上知己的程度,至少也是惺惺相惜。安石去世,东坡代皇帝写《王安石赠太傅制》,对安石的人格与才能评价颇高,对其变法功业则几乎不提。但总之,东坡不像他老爸苏老泉,对安石他是有一分温情与敬意的。

这正是苏东坡的伟大之处,他有超凡的理解力并且有极坚韧的执著,尽管看上去他对一切都满不在乎。朋友的朋友可以是他的朋友,但朋友的敌人未必是他的敌人。连迫害他的人他都不当成敌人。章惇整他整得那么惨,他对章惇只有戏谑而无恨意。他从不把人当坏人看。他跟子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他不恨任何一个人,因为那样会显得无能,而且会让本就哀乐相寻的人生彻底倒向悲哀的那一边。

谁都知道苏东坡是不世出的文艺天才,不过这还不够,他更是生活的天才。他将吃肉变成一种最高享受,将酿酒变成一种与技术无关的至乐之事。他的情感在乐天与苍凉与沉痛中自然往来。他明明失去了一生所爱,却拄杖独行于孤岛,露出不可思议的微笑。他上一分钟还在为亡友从前与他的相互调侃而乐不可支,下一分钟就对着后者画的偃竹痛哭失声。他贬谪岭南时上谢表说自己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不久他给子由写信,却大谈吃羊蝎子与烤生蚝的乐趣,末了还要弟弟千万别告诉人,以免那些家伙都争先恐后求着来岭南流放。他的哀与乐都是那么过人却从不沉浸于任何一方中不能自拔。他知道哀与乐都是如此连绵不绝从而扭结成人生的绳子,因此他能够将之挽成一个上吊的绳圈然后轻轻用脚而不是脖子去进入绳圈然后优美而天真地踏绳起舞。他知道人生如寄但并不短暂反而那么漫长,所以离别从来不止一次却也用不着那么惊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面对苦难。他并非苦中作乐而是融苦乐于一身并且体味其间一切。他将生活活成一种艺术并且以艺术表现这种生活。这就是苏东坡,创造而非摧毁的天才,情感高于理性的天才。他可以被搞,但不可能被搞垮。他可以被打,但不可能被打败。他长久地受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他的诗文百代流传,因为他用一生的创造唤起了人们善良的感情,他歌颂过公平,在他的残酷年代,他还为倒下者呼吁同情。

本文刊登于《睿士》2020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