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日记》中的自省功夫
作者 董兴杰
发表于 2020年7月

日记,古已有之,又被称作日谱、日史、日录等等,尤其在明、清士人群体中非常流行。在大量的清代日记中,《曾国藩日记》(岳麓书社,2015年“最全本”)可谓影响最大者。曾国藩(1811—1872)是晚清一代名臣,从青年时期开始一直到老年长期坚持撰写日记,自省是其日记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曾国藩去世于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四,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他留下了日记绝笔:“既不能振作精神,稍尽当为之职分,又不能溘先朝露,同归于尽,苟活人间,惭悚何极!”仍是在反省自己的晚年和一生,仍然在自我鞭策。

一、日记与自省

明代以降,随着社会风气日益颓废,不少儒生士人开始寻求一些切实可行的修身方式,涵养道德,提升境界,记日记就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种修身工夫。在宋明理学中,修身日记已不时可见,如王阳明“惜阴会”中要求每人立日记,到了明末清初,日记的数量骤增,有的规模还比较大,如大儒孙奇逢的《日谱》共三十二卷,记载了从顺治六年(1649)到康熙十一年(1672)共计二十七年的日记。明、清日记不但记事明理,还是儒者平日存养省察、自省进德的重要载体。曾国藩常读明代吴与弼的《日录》,吴与弼把自己的《日录》称为“日新簿”,“日夜痛自点检且不暇”。清代唐鉴每夜必记“日省录”数条,曾国藩“甚欲学之”。

《曾国藩日记》按传统阴历纪日,主要有三种样式,分别为“求阙斋日记”、“无慢室日记”、“绵绵穆穆之室日记”,从日记的命名即可看出曾氏的自省和道德追求。“余以‘求阙’名斋,即求自有缺陷不满之处,亦‘守骏莫如跛’之意也。”“守骏莫如跛”语出苏东坡《和子由论书》,谈的虽是书法,却隐含着人生哲理:“若一味骏快奔放,必有颠踬之时;一向贪图美名,必有大侮辱之时。”一般情况下多数人都会立志做完美之人,追求人生的圆满,而曾国藩独自“求阙”,一是他认识到人生不可能圆满,即使是圣贤也不会完美无缺,这是客观事实;二是与其贪图圆满完美的虚名,不如主动求阙自省找出自己的缺陷不足,改过迁善修仁进德,这才是不断完善自我的正道。“无慢室”则是曾国藩自警戒除怠慢之气。日记中记载,道光二十二年(1842)正月初三,曾国藩与同乡好友陈岱云久谈,彼此相劝以善。“岱云言余第一要戒‘慢’字,谓我无处不着怠慢之气,真切中膏肓也”。曾氏十分珍视这种克敦友谊,把陈岱云的批评建议视为药石之言,并以“无慢”命室,终生克己兢兢业业。相比较来讲,“绵绵穆穆之室日记”在格式上更为特别,是一种制式簿册,系专门印制。每日十栏,第一栏登记日期、天气等;二至九栏分别为读书、静坐、属文、作字、办公、课子、对客、回信;第十栏印有“绵绵穆穆”的阐释文字:“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此绵绵者由动以之静也。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此穆穆者由静以之动也。由静之动,有神主之;由动之静,有鬼司之。始终往来,一敬贯之。”将此段文字固定印成日记一栏,曾国藩显然是提醒自己在动、静之间做到“戒惧”、“谨独”,这既是在生活日常层面的自警,也是对神鬼信仰层面的敬畏。

二、《曾国藩日记》中的自省之法

一是静坐。《大学》有言:“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自省的前提是首先让自己静下来。曾国藩服膺朱子、大程夫子的“静”字工夫,他写道:“若不静,省身也不密,见理也不明,都是浮的。总是要静。”为戒除浮躁,达到以“整齐严肃”检摄于外、以“主一无适”持守于内之目的,曾国藩在青年时期习熟静坐工夫。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一月十三日,其好友冯树堂来谈养心养体之法,认为舍静坐别无下手处,“能静坐而天下之能事毕矣”,并教曾国藩焚香静坐之法。当晚曾国藩便遵照实施,焚香静坐一时。第二天,“起亦不早。焚香静坐半时。饭后,誊诗送去,数月方报,不恕之至。王翰城来,谈半时去。剃发。仍静坐,不得力,枕肘睡去,醒来心甚清。点古文一卷。饭后,张楠皆、李笔峰来久坐,灯后去。点古文一卷,静坐小半时,颓然欲睡,可恨之至”。

二是会课。曾国藩重视与朋友的交往,交际圈比较广,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拜客,也常有好友前来久谈。他还和同乡同年约好到会馆、书院或朋友处定期会课,读书研习,传观所作文字。会课往往会有相互规过的内容安排,一是朋友同乡间当面指出各自的缺陷不足,互相督促改善;二是交换日记进行阅读和批评。《孔子家语·儒行解》载“其过失可微辩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儒者有过失可以委婉地提醒而不可以当面数落,这是刚强坚毅的表现。《曾国藩日记》中完全不是这样,好友同乡间的批评可谓直截了当、入木三分。对于别人的指责批评,曾氏非但不会恼怒不悦,反而当作药石。益友可以辅仁,对于能有这样真诚的益友他感到由衷地庆幸。道光二十二年十月十八日午初,“吴竹如来,深以‘敬’字见教,交相箴勖”。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十二日,“蕙西面责予数事:一曰慢……二曰自是……三曰伪……直哉,吾友!”通过交换日课册进行閱读批点,是帮助彼此改过迁善的好办法。一方面对别人做得好的地方要见贤思齐,另一方面更要重视师友对自己日记的批点,这些评语往往更具有针对性。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十二日,“未正,冯树堂来,阅余日课,云:‘说得已是,须切诚而致行之耳。’”这是提醒曾国藩要言后能行、言行合一。曾国藩一直将倭仁视作自己的前辈老师,当然就更加重视倭仁对其日记的批评。道光二十三年(1843)十一月二十四日,他将日记送至倭仁处,求其针砭。二十六日接到倭仁批后的日记,在反省自己赴友饮约时太随意、不严肃的日记天头,倭仁批道:“我辈既知此学,便须努力向前,完养精神,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扫除净尽,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曾国藩看后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读之悚然汗下,教我扫除一切,须另换一个人。安得此药石之言!”把日记交给师友批阅,曾国藩的自省并非故作姿态,相反会把别人看不到、发现不了的缺陷主动暴露出来,把“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地”置于“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之下,以接受师友的监督,从速改过。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八日记中反省喜誉恶毁、患得患失之心,他写道:“于此关打不破,则一切学问才智,适足以欺世盗名为已矣。谨记于此,使良友皆知吾病根所在。”

三是自讼。“自讼”是把自己一分为二,一个是掌握了道德标准的自己,一个是存在过恶缺陷的自己,通过两个自己争辩是非、打官司,达到改过迁善、复性近仁的目的。孔子《论语·公冶长》有言“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可见自讼不易。清代俞樾《春在堂笔记》卷八载,顾晋叔四十九岁绘《自讼图》,“图中坐者立者各一人,若官与吏然;跪者一人,若对簿然。三人实即一人,皆自肖其像也”。在写日记上,曾国藩开始坚持得不够好,对照师友们的严于自治,他十分悔恨。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二十五日记:“写此册而不日日改过,则此册直盗名之具也。亦既不克痛湔旧习,则何必写此册?”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初九又记:“所以须日课册者,以时时省过,立即克去耳。今五日一记,则所谓省察者安在?所谓自新者安在?吾谁欺乎!真甘为小人,而绝无羞恶之心者矣。”通过扪心自问、自我审判,曾氏清晰地划出了区分君子、小人的界限。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二月初六,“酉初,走邵蕙西谈,背议人短,谨记大过”。初九,“早起,约岱云同至琉璃厂买纸,便至书铺。见好物与人争,若争名争利,如此则为无所不至之小人矣”。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初七,“观人作应制诗,面谀之,不忠不信,何以为友!圣人所谓善柔便佞之损友,我之谓矣”。有了自讼便有了宣判,曾国藩在日记里给自己记过定性,可谓以小见大,见微知著。

四是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是古代士人的生活方式。“文以载道”,读书的境界大体有三,首先是慧心阅读,然后是涵泳体悟,最后是自觉践履。曾国藩一生勤于读书,将读书视为人生三乐之首:“读书声出金石,飘飘意远,一乐也;宏奖人材,诱人日进,二乐也;勤劳而后憩息,三乐也。”不管是居京为官,还是带兵打仗,他都坚持读新书、温旧书,读书的范围非常广,既有传统国学经典又有文学、书法、音律、地理等方面书籍。他喜读先贤的文集传记,如道光二十四年(1844)连续读《张扬园先生集》、《王荆公集》,咸丰二年(1852)读《贾谊传》、《晁错传》,咸丰八年(1858)连日温《论语》、《孟子》、《大学》、《尚书》。“见贤思齐”,曾国藩读孟子,称孟子“真豪杰之士”,“愿终身私淑孟子。虽造次颠沛,皆有孟夫子在前,须臾不离,或到死之日可以仰希万一”。对明代史可法、清代林则徐等人极为仰慕,赞为“一代之伟人”。咸丰九年(1859)十一月初四日记:“圣人有所言,有所不言……吾人当以不言者为体,以所言者为用;以不言者存诸心,以所言者勉诸身,以庄子之道自怡,以荀子之道自克,其庶为闻道之君子乎!”“见不贤而内自省”,书中士人官员的恶行逆施、荒唐行径则会给人提供反面教材。同治七年(1881)四月二十六日阅小说《儒林外史》,“是书极诋士人多穿窬之行,丑态百出,览之足以解颐,亦用自儆”。“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五是联箴。自唐代以来,“箴”成为一种常用的规诫性文体,宋代大儒程颐所撰“视、听、言、动”四箴成为后人日常修身所奉行和持守的经典律则。清代士人还惯于作联自箴,以字简意丰的联语来自警自省,颇为实用和有效。咸丰元年(1851)七月十二日,曾国藩写下了著名的联语:“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前半句是说在道德方面善与恶、君子与小人、圣贤与禽兽泾渭分明,没有中间地带;后半句是说事功方面重在勤勉付出,戒除欲望和名心。后世梁启超写道:“生平最服膺曾文正此语,录以题《德育鉴》。”同治二年(1875)九月初二日记,曾氏拟书“八本堂”匾,并录自箴八语于后:“读古书,以训诂为本;作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同治三年(1876)四月初七日记,集古人成语作一聯“强勉行道,庄敬日强”。“上句箴余近有郁抑不平之怀,不能强勉以安命;下句箴余近有懒惰不振之气,不能庄敬以自奋。”同治七年(1881)二月二十九日记居官四败、居家四败,以自儆惕。居官四败是昏惰任下、傲狠妄为、贪鄙无忌、反复多诈;居家四败是妇女奢淫、子弟骄怠、兄弟不和、侮师慢客。同治八年(1882)九月十九日记,因多日来悔及往事常觉愧恨,便作一联:“莫苦悔已往愆尤,但求此日行为无惭鬼神;休预怕后来灾祸,只要暮年心气感召祥和。”这是人生步入晚境,思及家变无常,感叹天下万事皆有前定,曾氏作联自我安慰,追求乐天知命的人生境界。

三、曾国藩自省的内容与时间

《曾国藩日记》中自省的内容十分丰富,包括从礼容到言行,从读书到写字,从治家到国是等方方面面。孝是中国传统道德的核心,古代先贤从孝道来看待身体敬养。曾子曰:“身世者,父母之遗体也。行父母之遗体,敢不敬乎?”《孝经·开宗明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道光二十二年(1842)曾国藩的父亲在信中教之以保身三要:节欲、节劳、节饮食。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初十日记,“早起,吐血数口。不能静养,遂以斫丧父母之遗体,一至于此;再不保养,是将限入大不孝矣!……今唯有日日静养,节嗜欲、慎饮食、寡思虑而已”。曾国藩常以容貌相人,他曾将观人之法总结成口诀:“邪正看眼鼻,真假看嘴唇;功名看气概,富贵看精神;主意看指爪,风波看脚筋;若要看条理,全在语言中。”《无慢室日记》是曾国藩上任直隶总督后择人用人的考察记录,其中多有对官员相貌的描述。以人为镜,反求诸己,曾氏常把修容作为下手工夫,以使自己体正貌端、静气迎人,使家中老少妇女有“恭敬之容”,乃是“吾家好气象”。在一言一行上,他更是严于自治。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十三日记:“是日,口过甚多,中有一言戏谑,非特过也,直大恶矣!”十四日对自己赞誉他人言不由衷的行为作了深刻反思:“未初,客来,示以时艺,赞叹语不由中。予此病甚深。孔子之所谓巧令,孟子之所谓铦,其我之谓乎?以为人情好誉,非是不足以悦其心,试思此求悦于人之念,君子乎?女子小人乎?且我诚能言必忠信,不欺人,不妄语,积久人自知之。不赞,人亦不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梦于人难以控制,有趣的是曾国藩也常常对梦境进行省思。道光二十二年(1842)十月初十日记:“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同治七年四月二十五日记:“梦魇甚恶,非君子所应有之梦,深以为愧。”同治九年(1883)正月二十七日,梦在考场中枯涩不能下笔,焦急万分,醒后思己读书科第,官跻极品,而学术一无所成,喟叹一生“亦如不能完卷之象”。同治十年(1884)正月二十三日,“梦一处竹木环绕,甚有清气,在近日为梦境之最佳者”。梦境虽虚,曾国藩将虚转实,对梦境的反思使自省贯通了白天黑夜,可谓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自省工夫了。

曾国藩自省的时间性很强。一是在每天的睡前和醒后,这是一天中最沉静的时刻,曾国藩会对当天的事情进行及时反省,作为先秦曾子的后裔,很好地发扬了“吾日三省”的工夫。二是在一段时间之后,尤其是到月底、年底,曾国藩会感叹时光流逝,回顾此时段内的功过得失。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月三十日记:“自正月以来,日日颓放,遂已一月,志之不立,一至于此。每观此册,不知何谓,可以为人乎!”三是到春分、冬至等传统时令节气,曾国藩也会感时伤怀。再就是孔子有言“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到了类似逢十的年龄,曾国藩便会追慕圣贤反省自己。道光二十年(1840),曾国藩三十岁,忆及之前曾改号为“涤生”,“涤”是涤除旧时污染,“生”取自明代《了凡四训》:“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六月初七日夜记:“余今年已三十,资禀顽钝,精神亏损,此后岂复能有所成?但求勤俭有恒,无纵逸欲,以丧先人元气。困知勉行,期有寸得,以无失词臣体面。日日自苦,不至佚而生淫。”从年龄阶段来看,在不同时期曾氏反省的主题也会有所不同。青年时期读书事业都要发奋进取,所以反省追求的是“自新”;中年之后身逢乱世而久居高位,重点反省的是名心;晚年身体衰弱,便要乐天知命,重视养生之道。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国藩三十三岁,三月初一日记:“今年忽忽已过两月,自新之志日以不振,愈昏愈颓,以致不如禽兽。昨夜痛自猛省,以为自今日始,当斩然更新。”咸丰十年(1860)曾国藩五十岁任两江总督,六月十二日思居高位之道约有三端:不与、不终、不胜。“不与”是《论语》所谓“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告诫自己须把功名得失看得平淡些;“不终”是古人所谓“日慎一日,而恐其不终”,以求能善始善终;“不胜”是唯恐自己不能胜任,而时刻临深履薄殚精竭虑。同治十年(1884)曾国藩六十一岁,在脚肿病日益严重、会客时目眩倒地、夜间尿频等症状出现之后,十月初六思养生之道,认为视、息、眠、食四字最为要紧——“视”必垂帘,“息”必归海,“眠”必虚恬,“食”必淡节。

当然,曾国藩作为专制社会统治阶级的代表,其自省具有难以克服的局限性。曾国藩本人为太子太保、爵相,其家庭已是朱门侯府,在此背景下,他在日记中因为另建一座亭台、多烧一道菜肴而自省其“俭”;其子弟多为纨绔少爷,再教他们“书、蔬、鱼、猪”,效果究竟会怎样,这是很令人怀疑的。作为清王朝的总督大臣,曾国藩以镇压农民起义为己任,剿杀太平军、捻军难以计数,由此被人称呼为“曾剃头”,但这在其日记中都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少有自省忏悔。曾国藩感叹李鸿章屠城“殊为眼明手辣”,其实他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通过日记也能客观了解清朝历史中的一些细节,如同治九年(1883)的“天津教案”,时任直隶总督的曾国藩奉上谕赴天津查办此案。从日记中的“踌躇不决”、“不胜焦灼”、“焦虑不已”、“恐有不测”等语可见曾国藩的心理及教案难办。但毕竟曾氏已洞悉朝廷实力空虚、外强中干,尤其是对外屈服、袒护教民这一点,所以到津后便捉拿凶手迅速结案,六月二十二日记:“因奏请将府、县交刑部治罪,忍心害理,愧恨之至。”此案“正法之犯二十人,军徒各犯二十五人”,多系拷打成招而定案,曾氏自叹“伤天害理”,但天良自是天良,倒行逆施的行为并未稍减。

四、曾国藩自省对后世的影响

从《曾国藩日记》可以看出他的克己自省、自我鞭策已经达到常人难以想象的严苛程度。清晨未能早起,就骂自己真是“禽兽”,这种“不圣则狂,不上达则下达”的决绝使他日有进境,为一生事功打下了坚实基础。自省工夫使他能以“反求诸己”的心态处理与同朝官员的关系,精诚团结为朝廷效力。曾国藩在清代政、学两界都处于中心位置,事功不可谓不卓著,但显然其自省工夫超越了事功层面,一生追求的是儒家希圣希贤、内圣外王的道德境界。余英时先生细读了《曾国藩日记》,指出“《日记》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他从不间断的实践”,“《日记》的作用主要在自警”,曾国藩在日记中自我省察,是为了转化和成就理想人格,用《论语》的话说,这便是儒家的“为己之学”。

《曾国藩日记》中的自省功夫对后世影响很大,近代国人从权贵政要、仁人志士到青年学子,大多推崇曾国藩,甚至有的尊其为“圣贤”。其门人李鸿章同是晚清重臣,在事功上不让乃师,但在修身立德上自愧不如。李鸿章说:“我老师道德功业固不待言,即文章学问,亦自卓绝一世,然读书写字,至老不倦,我却愧一分传受不得。”晚清民初诗坛耆宿郭曾炘作《邴庐日记》,把“一省愆尤”作为日记四大宗旨之首,自序云:“世俗习传曾文正遗言‘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者,吾亦窃取之。”梁启超从曾国藩日记、家书、文集中,把自省修身的精要之言摘编成一书《曾文正公嘉言钞》。在他眼里,曾国藩不只是近代而且是有史以来的大人物;不只是中国而且是全世界都难出一二的人生楷模。在该书序言中梁启超总结道:“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将之以勤,植之以刚,贞之以恒,帅之以诚,勇猛精进,艰苦卓绝。”他认为《曾国藩日记》切于实际亲切有味,“真全国人之布帛菽粟而斯須不可去身者也”,与其把它看作学术,不如笃实践履。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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