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父子关系摭谈
作者 冯明涛
发表于 2020年7月

《背影》以质朴细腻的文笔展现了与众不同的父子关系。季羡林说:“《背影》表现的就正是三纲之一的父子这一纲的真精神。”旧式父子关系往往如《红楼梦》中贾政与贾宝玉一样,父要么不苟言笑,要么庭训笞杖,子要么垂首谨言,要么趋庭受教。《背影》中的父子关系不是父严子讷的,而是父慈子顺、授受温厚的。钩沉朱自清的父子关系,作为儿子的他,与父亲的冲突与和解已为人所知,然而此前此后的研究颇少;作为父亲的他,与子女的关系更是鲜有问津。

朱家几代都是地方官吏,家境殷实,家风颇好。朱父朱鸿钧,字小坡,生于1869年,为人诚朴,为官廉直,待人谦恭,待子严慈相济,共育四子,长子自华(即朱自清),次子物华,三子国华,幺女玉华。朱自清有两任妻子,九个子女。与第一任妻子武钟谦育六子,1918年长子迈先生于扬州,即《儿女》中“阿九”;1921年长女采芷生于杭州,即《儿女》中“阿菜”;1923年次女逖先生于温州,即《儿女》中“转儿”;1925年次子闰生生于白马湖,即《荷塘月色》中“闰儿”;1928年三女效武生于北京,即《儿女》中“阿毛”;1929年三子六儿生于北平。1930年11月武钟谦病逝。1932年与第二任妻子陈竹隐结为伉俪,1933年四子乔森生于北平,1935年五子思俞生于北平,1940年四女蓉隽生于成都。

朱父是旧式知识分子,封建伦理观念根深蒂固;朱自清受私塾与新式教育,新、旧文化对他都有影响;朱自清的子女完全接受新式教育。三代人具有“旧——新旧结合——新”的身份特征。考察三代人命运变迁,从朱的视角看,父子关系有两个走向:与父亲是“温馨——冲突——和解——牵挂”关系,与子女是“冲突——牵挂”关系。

青灯有味是儿时

旧式知识分子往往学着父亲做父亲,处理亲情关系遵循三纲五常、父为子纲的思想,讲究尊卑关系,板正庄重,鲜少亲昵。朱父对于长子朱自清寄予厚望,庭训、送私塾、送新式学校。爱之深,责之切,常亲领课读、检查课业,若见儿子作文得到老师好评便暗自欣喜,若见责备之语则埋怨动怒,甚至把文章投炉烧掉。

不过,朱父亦有受挫徘徊时。辛亥革命后,有军阀以“协饷”为名勒索钱财,朱自清祖父捐出大半家财,心力交瘁,不堪而卒,朱家中落。朱父惊惧交加,办完丧事亦累倒,得了伤寒,遂辞差,假史公祠養病。在四个月中,朱自清日日探望,持汤沃灌。父子温情可见一斑。

朱自清笔下,儿时的父子关系温馨感人。《扬州的夏日》道“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了谋得利洋行的唱片”;《南京》道“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买书》道“一件紫毛(猫皮)水猫领大氅……父亲给做这件衣服,可很费了点张罗”;《关于写作问答》道“写过一篇《龙钟人语》,大概是个侠客的故事,父亲讲给我听的”;《冬天》铺展了哥儿三人与父亲在热气氤氲的汤锅边围炉吃豆腐的场景。

父子关系如此温馨,原因有二:一是境况平顺,朱家虽家道中落,但家底尚存,维持体面的生活不成问题;二是心境和顺,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他在《“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中写道:“我们对于过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榄一样,总有些儿甜的。我们依着时光老人的引导,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这走的便是‘忆之路’。在‘忆之路’上,愈走得远,愈是有味;因苦味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最远的地方是‘儿时’,在那里只有一味极淡极淡的甜;所以许多人都惦记着那里。”回忆的诗化将往事过滤得只剩美好。

仗剑走马少年狂

迨及青年,朱自清初为人父,与子女关系则是另一番滋味。《儿女》详述了子女给他带来的一地鸡毛:饭前潮水般的奔跑、催逼、抢夺,自己不得不调停、斥责、拍打;饭中的比较、争抢、哭闹,自己耐不住性子照例暴躁征服;游戏时的争执、诉苦、哭叫,自己看书作文的分心、烦闷。他说“我们家真是成日的千军万马呀!有时是不但成日,连夜里也有兵马在进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时候”,甚至写信向叶圣陶倾诉“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可见父子冲突之激烈。后来他悔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自己虽受文明教育,可待子女“仍旧按照古老的传统,在野蛮地对付着,和普通的父亲一样”。随年龄的增加,心境会变化,“近来是中年的人了,才渐渐觉得自己的残酷”,并忏悔“我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甚至哭了一场,“我为什么不像父亲的仁慈?我不该忘记,父亲怎样待我们来着”。

朱自清为何没能像父亲那样做父亲?他自己说:“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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