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臣义士各千秋
作者 王金华
发表于 2020年7月

光绪三年(1877)深秋,安徽补用知府章寿麟从金陵乘船回家乡,舟行湘江至长沙城北六十里的铜官镇,凭窗放眼远山近水,“秋风乍鸣,水波林壑尚隐隐作战斗声”,让他回想起二十三年前对岸靖港发生的那场激烈战斗。咸丰四年(1854)四月初,太平军第二次进攻长沙,占据湘潭县、铜官镇等要地,所向披靡。曾国藩和一众湘军将领、幕僚商议,确定了集中力量先克复湘潭县从而撬动战争全局的策略。塔齐布率领的陆师和彭玉麟、杨岳斌率领的水师当日开赴湘潭,曾国藩也将在第二天亲率二十营湘军前往。可是,当地绅商当夜来营报告敌情,痛陈“长毛”之罪状,靖港、铜官一带敌军防务空虚而唾手可得,并恳求大帅救民于水火之中。众多绅商哭求立即出兵,彭嘉玉等幕友也表赞同,曾国藩于是临时改变策略,亲率湘军水师二十营进军靖港、铜官一带。哪知情报有误,太平军悍将石祥祯严阵以待,湘军一时溃败,曾国藩当场斩杀数名逃兵也无济于事。曾国藩对自己轻信和盲动追悔莫及,一时羞愧难当,跳水自杀殉国。炮火之中没有人顾及统帅,幸而早有准备的章寿麟跳入湘江,及时救起了“旱鸭子”曾国藩。所幸第二天传来塔齐布等在湘潭大捷的消息,随后太平军从铜官镇撤走,一时战局得到扭转。

此后十年,湘軍大功告成,又八年,曾国藩魂归道山。此时章寿麟也年过半百,追思往事,感慨万千,于是作了一幅《铜官感旧图》并附自记,凭吊旧战场,追忆当年战事,沧桑无限。以后数年,章寿麟将《铜官感旧图》送知交故友欣赏,如张之万、左宗棠、李元度、陈士杰、郑孝胥、薛时雨、王闿运、梁肇煌、卞宝第、俞樾、徐树铭等权贵名士纷纷题诗作文,一时风雅蔚集。大约十年之后,章寿麟在江苏泰州知府任上去世,其子章华、章同等继续以《铜官感旧图》向知交故旧、名士清贵索题,直到民国十年前后。最后,所有诗文、书法、图画印汇为七册,作者一百二十余人,除了前面提到的,还有康有为、蔡元培、徐世昌、张謇、陈三立、曾广钧、林纾、樊增祥、易顺鼎、八指头陀、章士钊、曾熙、张百熙等,其中有一名朝鲜人。更加可喜的是,这些墨迹都比较完好的保存下来,十几年前被长沙一家有眼光的艺术馆拍卖购得并收藏。

诗无达诂,画亦如此。湘军兴起,南北征战,克复金陵,成就了成千上万田舍郎的功业梦想,“从事文正者,当时多通显”。章寿麟《铜官感旧图》及自记满是追昔感时,但是没有明显的恩怨,可是读者自然联系场景渊源,读出自己的感受,又有层层相因,一路启发转益。大多数人认同章寿麟“援一人以援天下”,但围绕施恩与报恩的关系、方式等见解不一、众声喧哗。章寿麟救人的功劳该不该获报?曾国藩应该如何施报?曾国藩为什么不施报?湘军诞生了那么多高官大员,为什么单单让有救命之恩的章寿麟“浮沉牧令间”,“一官老去伤白头?”古人说得尚且含蓄,网络时代的现代人特别直白,网上可以随便搜到此类文章:《湘军后人拿着一幅画到处诉苦:曾国藩知恩不报》、《一幅画牵出陈年往事,都说曾国藩忘恩负义》;有人说曾国藩虚伪,一旦重用章寿麟,就会暴露自己假自杀的心思,也担心章寿麟因此宣扬当年的救命大恩。直白通俗的想当然的解释,似乎又和几十年前“曾剃头”、“假道学”、“阴险虚伪”的评价接上了头。曾国藩果真是忘恩人吗?不能想当然,还要看事实,还要深入分析。

旁观者未必清

陈士杰、李元度和章寿麟当年同为曾国藩的幕友,三人都不赞成出兵铜官镇,力劝无效后,商定由年轻有力且水性好的章寿麟藏在后舱,以见机行事。作为事情的亲历者,陈士杰、李元度题图前有过犹豫,既要顾及老朋友的情面,又要顾及曾国荃等的存在,只能说些上场面的话,难以自由发挥。陈士杰一方面肯定章寿麟临危救人的功绩,感叹其坎坷不遇;一方面又疑问“自有定数耶”,以命运、定数等不可知因素来安慰。李元度详细回顾救人前后情形并推测:“窃窥文正意,使蘧显擢君,是深德君以援己,而死国之心为伪也。然亦决不置以负君,盖将有待也。”李元度的意思是,曾国藩没有很快重用章寿麟是担心别人说闲话,但绝不会闲置以负恩,只是要等待时机。还有没有说明白的话:因为上天不假年寿,曾国藩突然去世,来不及回报章寿麟的救命之恩了。曾国藩自称对李元度有“三不忘”,即分别在铜官之败、九江之败、樟树之败的时候,他处在人生最低谷而数次自杀,李元度患难相从,类似有救命之恩。后来,曾国藩公开感恩和多次保举李元度,严参之后仍斡旋使之复出。曾国藩保举李元度,不担心被误解“死国之心为伪”,为什么保举章寿麟就担心被误解呢?显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江宁布政使梁肇煌是最早题图的人,认定章寿麟“援一人以援天下”,一次救人行动关系天下大局。这触动了自视甚高的左宗棠,他提笔洋洋千余言,细数当年亲见的曾国藩的狼狈往事,发表了与众不同的观点:“公不死于铜官,幸也。即死于铜官,而谓荡平东南,诛剿馘让,遂无望于继起者乎?殆不然矣。”别人都说“援一人而援天下”,如果曾国藩没有被救起,剿灭太平军的事业很可能无法完成了。左宗棠则大声说不可能,潜台词就是:还有我。别人都为章寿麟没有得到高官惋惜,左宗棠却说做大官很辛苦,他在陕甘总督、两江总督任上文件太多、应酬繁重、时局多变、谣言诽谤多,几乎不想干了。好像是劝章寿麟,当大官并不好,没有必要为得不到提拔而伤心。左宗棠与曾国藩向来不太对路,一般不会放过任何批评曾国藩的机会,但是在章寿麟未得重用一事上并未深究。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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