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诗温故
作者 顾农
发表于 2020年7月

谢灵运是中古时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钟嵘《诗品》将他列为上品,称为“元嘉之雄”;在当今的文学史上,他以山水诗著称。其实出身高贵的谢灵运有着极高的政治诉求,希望“参政要”,即与闻顶层政治,并不只想当一个诗人,本来也无意于欣赏山水之美。他后来近乎疯狂地游山玩水并大写其诗,不过是政治失意之后的填补精神空白之举;他早期的山水诗大发议论和牢骚,根子也还在于政治上的失落。

邻里相送至方山

祗役出皇邑,相期憩瓯越。

解缆及流潮,怀旧不能发。

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

含情易为盈,遇物难可歇。

积痾谢生虑,寡欲罕所阙。

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

各勉日新志,音尘慰寂蔑。

这首《邻里相送至方山》(曾入选萧统《文选》卷二十)作于刘宋永初三年(422)秋天,其时少帝刘义符刚刚登极,谢灵运就被免去在朝廷里的职务(散骑常侍,转太子左卫率),出为永嘉(今浙江温州)太守。级别由三品降为五品,而且被赶出都城,从此在封建政治舞台上很难有大的作为。这首诗是他写来与送别者告别的,主要内容是大发牢骚。

这突如其来的贬官完全出乎诗人的意料。所以诗的开头两句说,自己這回奉命走出都城(“出皇邑”),打算到永嘉去休息休息(“憩瓯越”)。今上刘义符是刚刚去世的宋武帝刘裕的长子,谢灵运长期当他的属官。曾经追随太子的人在太子继位以后却遭此打击,岂非咄咄怪事!那就去休息吧。

刘义符接班只是靠自己的长子身份,其人素质甚低,据说他当上皇帝以后,喜欢在皇家园林里“为列肆,亲自酤卖”,像个小商贩。这时国家大权掌握在顾命大臣徐羡之、傅亮等人手里。皇室内部颇有觊觎皇位的人,其他权臣各怀鬼胎,朝廷里充满了诡异不祥的空气。这时刘裕的次子、庐陵王刘义真(407—424)已在策划大计,他内定过一份未来的大臣名单,“以(谢)灵运、(颜)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准备自己上台当皇帝。武帝刘裕临终前不久任命他为“使持节、侍中、都督南豫豫雍司秦并六州诸军事、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南豫州刺史,出镇历阳”,他在参加过刘裕的丧礼以后才赴任,出都时“义真与灵运、延之、慧琳等共视部伍,因宴舫内”,而他到任不久就“表求还都”,不知有何打算。刘义真、谢灵运、颜延之、慧琳四人集团已经形成。

这时徐羡之等正打算废掉新上台的刘义符,拥立其三弟刘义隆上台。为了防止刘义真来争权捣乱,拟以“潜怀异图,希幸非冀”的罪名将他废为庶人。于是有可能当刘义真朝廷之宰相的谢灵运立刻被徐羡之等人先行赶出都城;同时被赶走的还有颜延之,他被安排为始安郡太守。

谢灵运要求留在都城养病,不到永嘉去(“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没有得到批准。他也已经敏锐地认识到,只有“寡欲”亦即从政局中淡出才能保住自己,这话不过说说而已,他根本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从“析析就衰林,皎皎明秋月”两句看去,诗人同前来送行的朋友们一直饮酒叙谈,直到月出于东山之上,仍然恋恋不舍。只听得林间风声析析,当时正值初秋,江南的林木应当还相当茂盛,但在诗人眼里,它们已经“就(接近)衰”了,情绪一片灰暗。“怀旧不能发”一句内涵很深,许多话不便明言。“各勉日新志”,同样有着丰富的言外之意;最后一句表示希望今后经常互通消息,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临别赠言。

曾经有一种流行的意见,认为刘宋开国后,过去的高门世族受到打击,谢灵运的悲剧源出于此。这一观察未必能够与灵运的经历契合。刘裕是很有政治头脑的政治家,他完全懂得要巩固大宋的政权就得争取那些高门世族的支持,所以特别邀请谢灵运担任自己的参军,又安排他任世子、太子刘义符的近侍。刘裕登上皇帝宝座以后,虽然将东晋的封爵降低了级别,食邑的数量有所减少,但仍然注意保护王、谢高门等一批前晋王朝功臣后代的既得利益,这对于稳定局势显然是有益的。刘裕驾崩后,谢灵运为之作诔,歌功颂德之辞甚多,其中有云:“天光下济,谬蒙眷齿。愧微刀笔,颇预游止。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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