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四题
作者 徐振辉
发表于 2020年7月

享受浪漫

护花情愫画眉才,香梦沉酣烂漫怀。

只为笔疏诗落第,罚他踏雪乞红梅。

说起浪漫,总要联想到魏晋名士风流和历代浪漫主义诗人,或者欧洲十七世纪兴起的狂欢节之类体现酒神精神的活动。浪漫体现于人的情怀、诗人风格和社会风尚,甚至可以视为一种民族精神。大观园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上自贾母,下至大少奶奶、一群哥儿姐儿及丫头都爱行乐搞笑,他们享受浪漫,也制造着浪漫。

大观园中纯属浪漫型的人并不多,突出的有男中宝玉,女中湘云、妙玉;但其他花季少女的内心世界也有激情、冲动的一面,一旦点起浪漫之火,她们心灵都会燃烧起来。

呵护柔花弱柳是宝玉浪漫之情的生动体现。宝玉自有女孩儿的品性,从小就认为女孩崇高神圣,所以他极愿意低声下气地对待,甚至“作养脂粉”。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写平儿枉遭凤姐打骂,委屈含悲,宝玉把她让到怡红院,愿意代琏、凤二人向她赔不是,并叫平儿换衣梳洗。平儿为他“色色想得周到”而感到宽慰。在为平儿理妆时,宝玉竟能介绍花粉胭脂的制作和化妆要领,真有张敞画眉的才情。接着他建议平儿擦些脂粉,又把一枝并蒂秋蕙插在她鬓上,后来又为她褽衣洗帕晾晒,他为平儿尽了心而感到“怡然自得”。他的怜惜之心是出于一种尊重、关爱、纯洁的心态,他想到平儿在琏、凤之间竟能周全妥帖,今日反遭荼毒,感到她的薄命还超过黛玉。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宝玉为香菱借裙换时,同样也考虑她从小被拐,嫁给呆霸王薛蟠的悲惨命运。他乐于做这些事,虽然算不上“英雄救美”,但确是呵护柔花弱柳的纯洁温馨之举。赠人玫瑰,余香在手,他的心态是真善美的,举动也是浪漫的。

个人的浪漫情怀不易被人知道,而集体的浪漫就有人多胆大、不拘小节和狂欢的意味。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写宝玉生日那夜,院中的丫头们为他单独办宴庆贺,还邀来闺友秘密聚会。席上有芳官唱曲,有掷骰拈令、吟诗喝酒,酒令的诗句又切合她们的身份命运;又穿插互相搞笑的话,大家感到十分有趣。欢乐至半夜,旁人散后,怡红院的几人余兴未尽,感到疯狂得不够,变本加厉,继续闹到四更天。芳官的醉态,晴雯的叫嚷,个个忘了臊地唱小曲,最后就胡乱躺下。这次聚会可谓小小的狂欢。他们的种种自然冲动,是迷醉状态下的人性复苏以致野性激发。

欧美的狂欢节是声势浩大的大众节日,人们跳舞、表演,尽情玩乐,可说是浪漫到极致。其间也免不了有赌博、偷盜、吸毒等恶行,所以必然由警察来维持秩序。警察是狂欢节中唯一笑不起来的人。怡红院的狂欢也有“警察”,那就是林之孝家的和一帮查夜女人。林来查夜时吩咐别耍钱喝酒,叫宝玉早睡早起;连宝玉直呼晴雯的名字,她都要以礼教大义晓之。准备狂欢的人当然讨厌这些唠叨,只是口头假装应承,心里却很反感。麝月就说:“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狂欢总要冲破一些规矩,而越是有人告诫禁止,就越有恶作剧的对抗、秘密的快乐和浪漫的刺激。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写的也是一次浪漫的聚会。宝玉因不会联句,李纨要罚他,说:“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众人都道这罚得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意为之。之前因第一个诗社是宝玉耽误了的,凤姐罚他把诗社中人的屋子各扫一遍。此事当然说说而已,没有执行,只是为了逗趣。而这回李纨对他的罚令是切实可行的,宝玉也乐此不疲,因为这是“雅罚”。

去妙玉处踏雪折梅,此行大有浪漫因素:一是别人不一定能从妙玉处讨到红梅,而宝玉不仅费了不少精神讨来,后来又去庵中让妙玉给每人送一枝,皆大欢喜,给足了宝玉面子。他和妙玉微妙的情感私密尽在不言之中。二是他像个出征的将军,行前有湘云、黛玉执壶递杯,回来又有探春送上暖酒,备受姐妹们的关爱。三是湘云给他作诗命题为《访妙玉乞红梅》,诗题出得好,宝玉有亲身情景感受,所以很快成篇。吟诗时湘云击鼓,黛玉执笔,大家的评论都以宝玉为中心,热闹非凡。其诗云:“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把栊翠庵比作仙佛胜境,把妙玉比作观音、嫦娥之类人物,美化了他的知己,自己当然也飘飘欲仙了。诗中还有“冷挑红雪”、“香割紫云”等妙句,一首七律让宝玉和众人的身心都陶醉于梅雪境界中了。

古代“雅罚”之事甚多,兹录与梅花有关的一则。《谈言》载:一狂生酒酣后,见邻家庭中月色如昼、梅花盛开,便诵宋人诗:“窗前一样梅花月,添个诗人便不同。”吟罢颇为自负。主人听了也诵宋人诗句讽刺他:“自从和靖先生死,见说梅花不要诗。”梅花失去知音后,就不要俗人来附庸风雅了,主人怕狂生作诗玷污了梅花。狂生因受此嘲弄而辱骂主人,两人争吵不止,邻家主人竟讼之官府。县官试了狂生的诗才,感到水平很差,笑对狂生曰:“姑免问罪,押发去百花潭上,看守杜工部祠堂。”受此“雅罚”,那位狂生可能浪漫不起来了。

饮食文化的另一面

雪庵啖鹿话风流,散坐欢酌桂影秋。

诗酒两酣繁礼少,此中情味复何求。

说到《红楼梦》中的饮食文化,人们津津乐道的总是奇珍异肴和极其奢华的口腹享受。小说中描述的种种美食的确极其丰富,令人叹为观止。1990年3月,我在扬州参加全国《红楼梦》笔谈会期间,曾品尝了西园饭店的“红楼宴”和琼林苑饭店的“怡红寿宴”,真是大开眼界、大快朵颐。“红楼宴”中有品菜、冷碟、大菜、细点和茗酒五个系列。冷碟中有宝玉爱吃的糟香舌掌、金桂爱吃的油炸骨头;大菜中有老蚌怀珠(相传为曹雪芹所创)、三套鸭(鸭中套鸽、鸽中套鹌鹑);细点中有豆腐皮包子、松瓤鹅油卷等。“怡红寿宴”也有近四十个品种。食品之众多,烹饪之精美,大家都啧啧称奇,赞不绝口。当然,有些食谱也有望文生义或理解欠妥之处,如豆腐皮包子应是豆腐皮做馅,而不是豆腐皮中加肉馅。

本文刊登于《书屋》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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