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车去火车南站送信的那一年夏天
作者 何大草
发表于 2020年7月

暑假的午后,我和小北都会摸到机关大院去游荡。

家属区和机关大院一墙之隔,靠最里边有两排红砖小平房,20来户人家,当头是公厕。我们进了公厕,推开百叶窗,一跳,就在大院了。

大院里有十幾幢老式小灰楼,一座水泥建的六层办公楼。万年青分割了道路,草坪交错,种满了树。如果不是造反派常开了卡车闯进来贴大字报,开批斗会,呼口号,倒很像一个幽深的植物园,或是疗养院,清静得好。

沿东边墙根,是茂密的夹竹桃,开满了白花、红花,冷艳夺目。小北说,不能碰,有剧毒。顺夹竹桃而行,会撞上一座兀然隆起的大土堆,爬满杂草、藤蔓,顶上立着两棵石榴。是几年前挖的人防工事,闲置了,已然像古代的帝王冢。石榴结了果,红彤彤的,没有人理会,又裂了口,露出水晶般的石榴米。小北和我钻上去偷摘,惊吓了一群野鸽子,咕噜噜乱飞。还有一只兽,绿眼珠、皮毛金黄,带花斑点,嗖地蹿出来!跃上墙头,一溜烟不见了。我叫了声:“好大的猫。”小北哼了哼:“有这么大的猫?豹子。”我不信,不过,也难说啊。

露天篮球场,少有人打球,草就顶破了水泥地皮,一簇簇冒出来。篮板下老搁着一颗球,路过的人可以顺手投个篮,但这种人也很少,径直就走了,像揣了好重的心事。我和小北就捡起球练攻防,球技都不行,十投八不中,出身臭汗而已。

球场北端,是养猪场,十几个圈里拦着不同大小、毛色的猪儿,小北喜欢拿根小竹竿抽它们。我不忍,总抓把饲料朝槽子里扔,看它们欢叫。

饲养员是农村来的小伙子,我们叫他冯二哥,带了点称兄道弟的亲热。他父亲是郊区的生产队队长,专门负责给机关送蔬菜,跟行政处搞熟了,就把冯二哥弄上来做了临时工。

有一回炊事班在这儿杀猪,我们去时已在开膛了。七八个人围住案板,开膛手是个黑油油汉子,叼着烟,敞着衬衣,袖子挽得老高,露出卷曲的胸毛和汗毛。他拿刀在猪肚子里利索地切割,掏出肠子、心、肝,最后是肺。肺上有斑斑黑点,他指着黑点,得意洋洋地宣布:“这,就是肺结核。”围观者悚然一惊,个个凑近去看,轻声叹息。我也吓了一跳,小北冷笑,叽咕道:

“扯鸡巴蛋,听他吹。”

小北父亲是机关才子,外公是老派文人,他受的家庭教育,全都文质彬彬。

但,自从目睹父亲被造反派扇了耳光后,小北的脾气变坏了,胆子也变大了,他常对我说:“妈的个×!不要让人觉得我们是好欺的。”

他眼里,大人都是装神弄鬼的,且不可理喻。只有少数人,譬如他外公,还算是正常:一,毛笔字写得好;二,废话少;三,笑容多。

从六岁起,外公训练小北临《曹全碑》、《张迁碑》,今年满了13岁,又转临《颜氏家庙碑》。在我看来,他已算半个书法家,学校、家属区要写幅大标语,有时就叫他动笔,红纸、大字、墨迹酣畅,我是服气的。

我自己百无一能,只喜欢读点小说,好吹给院里的娃儿听。已读完《艳阳天》《金光大道》、家里仅藏的一部《水浒传》,以及小北家的《三国演义》。他对小说没啥兴趣,但还是把外公的《红楼梦》又给我搬运了回来。院里的大人称我小书呆子。我自忖有点呆,不过,也不是很呆。

那些漫长的下午,除了投篮、逛猪圈,我还陪小北去看大字报。机关大门内外,几面墙上都被大字报糊满了,且天天更新。内容嘛,我觉得废话、屁话多,很无聊。但小北专注于看字,津津有味。他说:“有些字,写得相当可以哦。”我说:“比起你老外公如何?”他笑道:“不好说,反正是别有一番风味嘛。”

作为对我的补偿,他也陪我去阅览室翻杂志。

阅览室是间奶油色小屋,位于小树林中的一个平台上。我们推门而入,管理员老伯在打瞌睡,瞟一眼,认得是家属小娃,也懒得管。小北耐住性子,浏览四面八方的报纸。我主要看《阿尔巴尼亚画报》,这是唯一能远眺欧洲的一个小窗口,建筑、街道,还有皮肤惨白的人,都不见得漂亮,但色彩、风味是很不相同的。翻到海滩照片时,小北恰好凑过来,指着个圆滚滚女人赞叹道:“真他妈一身好肉啊!”

约莫四点,进来一拨打字员、话务员,阅览室一下热闹了起来,老伯的眼珠子都亮了。她们都很年轻,发如乌云,脸颊白皙,在满是灰衣、蓝衣的机关里,她们的衬衫是粉红、嫩黄或者雪白的,好不鲜丽。

休息时间,她们来扯闲聊,阅览只是个幌子。

“小娃,让一下嘛。”她们要围拢坐,就冲我们挥挥手。我们不理睬,凭啥子。

她们相互看看,鄙夷地笑笑,勉强坐了。

“小娃,几岁了?”我们不答话。几岁?问得好笑。

“是家属娃娃哇?”也不应她,那是自然的。

“咋不上学呢?”又是废话了,你没当过学生啊?

她们的头发、脖子散发出很重的味道,像新剥开的柑橘,好闻,又略有点冲鼻子,这让我不能专注看画报。瞟了下小北,他正愣愣的,眼睛落在一个女子的身上。就是她,一直在问我们,也像是个为首的,比其她人高些,也丰满多了,鼻梁挺拔,左唇上一颗美人痣。《红楼梦》里说艳压群芳,指的就是这种女人吧。

却有个女人在望着另一处发神。

她瘦极了,瘦棱棱的,头发散散披在肩上,手里抱了个果酱瓶做的茶杯。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啥也没有,只是两墙之间的犄角。

后来,她们都推门走了。

我和小北也走了出去。

但,那瘦女子还坐在门外台阶上,慢慢喝水。她的脚边,是一棵紫薇,即俗称的痒痒树。我觉得好奇,就去抠光滑的树干,看树梢的花摇不摇,其实是利用转身之际,多看她一眼。

她被打扰了,盯了盯我,又望望树梢,但没有说话。她脸窄,鼻子细长,身子似乎还没发育够,眼神却已像活了很多年。颈子那儿,锁骨很是尖锐,顺着领口,还能隐约看见两只小乳房:乳沟中,藏了一颗痣,大如胡豆,黑亮亮的。

我心头咚一跳!正好,小北的手把我一拉。

“你脑壳发昏了?”他说。

“昏……昏个×。”我难得冒了句粗话。

“嘿嘿,你会觉得她漂亮?”他追问一句。

“……”漂亮,不好说。丑吗?好像也不是。

“用书法打个比方,她像瘦金体。”

瘦金体,我不懂,也没听说过。她乳沟中那颗痣,倒是黑得像一滴黑金。

大院里蝉多,傍晚前叫得最欢了,有如下暴雨。小北和我把面粉揉成小团子,拿到水龙头下不停地冲洗,炼成面筋,戳在竹竿上,就可以粘蝉了。

粘蝉很考眼力和耐心,这两样我们都不缺,总能收获十几二十只。我粘的,都给了小北,他拿回家喂鸡。他养了一只金色大公鸡,早晨叫得像军号,走路也橐橐有声,俗称九斤黄。

我汗湿透了,就撇了小北,先从5号小楼背后抄近路,去澡房冲身子。

5号小楼是两层的西洋式建筑,却又带中式坡屋顶,据说从前是一个军阀的公馆,黑砖墙上,勾出了均匀的白砖缝,我看着像医院。背后那条小路,夹在墙和灌木丛之间,湿答答的,常有人从楼上把茶水泼下来。我匆匆穿过,忽然又转了回去。

打字机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一扇窗户内,正坐着那个瘦小的女子,在操作一台老式的中文打字机。天气恶热,她穿了件肥大的短袖汗衫,更显瘦骨嶙峋了。但,散发用手帕束成了马尾,双唇紧抿,嘴角深陷,出奇的坚定。打字机十分笨重,而她灵巧地掌握着机头,在铅字盘上转动着,按下打字键的一刹那,很像是扣动狙击步枪的扳机。

蝉声焦灼,热浪一阵阵的,她却孤立于这一切之外,专注、专心,啪!啪!啪!把找准的字钉,一个个揪起来,以千钧之力,敲在滚筒的蜡纸上。

我傻乎乎地,站在窗外,看了她好久。

星期天,小北去了外公家,接受书法训导,并吃顿很有油水的午饭。我闲得无聊,就把已读完的《红楼梦》又翻了翻,最终还是骑了父亲的自行车,从大门进机关去逛逛。

自行车叫公车,是行政处发给干部的杂牌货,呆头呆脑、粗蛮、丑,座墩也很高,我用脚尖才能把踏板踩到底。但好处也有的,不怕摔,摔不烂。大门的值班室坐着大爷,还站了个别手枪的卫兵,一看是公车,也懒得拦,随便进。

大院的星期天,静出了荒凉。人迹是没有的,阅览室关闭了,就连猪儿也一直在昏睡,哼哼都免了。我溜达一圈,经過5号小楼,龙头一拐,就穿进背后的小路了。晓得星期天不办公,还是没忍住……每次后半夜醒来,我似乎都能听见打字机的啪啪声,遥远、悦耳,像梦的一部分。

粗蛮的公车把小路塞满了,灌木扫着轮子、护履板、我的小腿,又痒又痛……却又很舒服。经过那扇窗户时,明知没人,我仍然朝里边多看了一眼。

她正站在窗口看着我。

我差点摔下车!赶紧用力一蹬,夺路就逃了。

“喂,小娃!”她在后边喊。我把刹车猛一拧,双脚叉在了地上。

她把头探出窗户,向我招了招手。“进来一下,”她手臂伸出老长,划了一个弧,“你从那边走……”门洞在那边,这个我晓得。

小楼里阴森森的,两条走廊里,关门闭户。只有打字室还开着,一块光亮投在发暗的红漆地板上。进了屋子,我发现还有个男人,坐在打字机对面。是个中年干部,国字脸,白衬衣口袋塞着红色工作证,硬绷绷的。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不认识他,但这种人,在家属区我见多了,只是他还多了点不知哪来的自得。

吊扇转着,热浪一波一波的。

她今天也穿着白衬衣,扎进蓝色长裙里,还有一条很宽的皮带,把腰束成了一小把,像小说上所写的,盈盈一握。但,她比我想象的高许多,高了我一个头,我目光恰好落在她胸前。她胸脯几乎是平的,但也坚定地翘起了两个小乳峰;乳沟里,藏着一颗黑金似的痣,我见过。

“你帮我去送一封信,南站,找得到吗?小娃。”

我讨厌被人叫做小娃,但还是……忍了。她的声音不大,但清脆,好听,很不像从她嘴里发出的。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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