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忠在1983
作者 詹政伟
发表于 2020年7月

陈国忠星夜赶回泗泾桥,走到村口,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冲着他狂叫,他恼羞成怒,捡了一大坨泥巴,狠狠砸了过去,没砸中,狗叫得更厉害了,还龇牙咧嘴,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他跺了一下脚,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把瓦刀,朝着大狗晃了晃,月光下,瓦刀闪亮着,大狗一点一点往后退,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叫后,颠颠地逃远了,村里的狗叫声连成一片……

疯狗!老子今天没心思,下次碰到了,一定饶不了你!他把瓦刀塞回工具袋,心急火燎地往方大宝家赶,但愿他现在在家,要是不在家,那就来不及了……他的心尖上挑着希望。

一看到墨线、墨斗、瓦刀、小铁锤……陈国忠心里就发慌,整个人都软软的,这些他打小就熟悉的东西,一旦真的丢到他脚前,他全身还是抖了一下。师傅——他的大姐夫丢一棵烟给他,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棵,然后等着陈国忠给他点,他心里不情愿,却赶紧掏出火柴,替大姐夫点上了,大姐夫皱着眉头说,从今往后,你要眼尖手快,千万不能拖拉,我把你带进这一行,只是一个开端,以后混得好不好,全靠你自己。陈国忠没点烟,烟枝被他捏在手中,都有点汗湿了,他把头点得像风中的一棵狗尾巴草。

十六岁的陈国忠一点都不喜欢大姐夫,因为大姐夫动不动就爱拎着他的耳朵,大声骂,耳朵跑哪里去了?骂的过程中,唾沫像雪花一样落在他的头上、脸上,他有说不出的厌烦,他讨厌他的口臭、他的粗暴、他的蛮不讲理……但他没办法,爹把他托付给了大姐夫,并勒令他拜大姐夫为师,成为一名挣钱的泥水匠。大姐夫是陆家湾乡数一数二的泥水匠,陈国忠的二哥三哥四哥,都是跟着大姐夫学泥水匠的,学徒成功后,纷纷自立门户,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是乡里名副其实的殷实人家。大姐私下里也和他交过底,收他为徒,她和老爹在大姐夫那里可没少下功夫,要知道,想成为大姐夫徒弟的人,都海了去了。他机械地说,谢谢大姐。大姐比他大了有近二十岁,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姐,倒像是他的娘。他娘死得早,大姐不自觉就充当了娘的角色。他被她管教得像她手里的一团面,想怎么团就怎么团。

陈国忠在心里叹口气,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干泥水匠,脏累不说,还特别机械,乏味透了,他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和姐夫们天天和河沙水泥石子砖头瓦片打交道,夏天戴草帽、冬天戴雷锋帽,叼着烟卷、刻板地干着泥水活,特别是夏天,一个个都晒得黝黑,像是黑漆漆过一般,这样的生活算啥呢?陈国忠心目中自己的形象可不是这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也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得和他的哥哥、姐夫们不一样,他的心里骄傲着,他一直认为他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他是初中毕业,而他们基本上就是小学毕业,大姐夫上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他曾经和大姐夫发生过争执,原因就是大姐夫喝多了酒,口出狂言,说,念书有个卵用,又挣不来钱,我们村里还有重点高中毕业的,现在在干什么?戴着眼镜在挑稻,雨一来,镜片上全是水,一脚踏空,都跌倒在田里了,眼镜也摔破了。这么卖力,一年下来还是要透支。陈国忠知道大姐夫在讽刺队里的汪勤根,便不乐意地说,汪勤根字写得好,过年时,你不是请他写春联?

大姐夫恼了,我付钱的,写两副春联,我给他修了猪圈。

那还不是因为他字写得好,你求他写的吗。陈国忠反驳。

大姐夫更恼了,跳起来,伸手就是一巴掌,反了你了,你以为自己是个初中生就了不起?有本事就别跟我学泥水活!

陈国忠揉着自己的脸,不敢发作,他知道没有办法不学泥水活,也没有办法离开大姐夫,因为他得挣钱,得养活自己。这是基础。老爹说过,好好干,多攒点钱,就可以把媳妇娶进门了。做泥水匠,挣钱,盖房,娶亲,生孩……这是一条他必须走的路,因为他的哥哥、姐夫都是这样做的,他们走得很成功。然而,陈国忠总是心有不甘。这样的时候,他就会自艾自怨,觉得念书那阵子无论如何都得拼一拼的,事实上,他确凿也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勇气和决心,无奈却成绩平平,想通过学习改变自己命运显然就成了一个奢望。

那个秋日,陈国忠在浒山干活,有户人家的猪圈被台风吹倒了,泥水匠们在砌砖墙时,木工们也在边上干活,他们得把折断的房梁架构起来,木梁子被刨得又光又滑。有个叫汤水龙的木工话特别多,像归巢的麻雀。他在说些什么呢?他说明天就不来干活了,他要去验兵了,他们大队适龄青年有二十来个,就挑了三个,他是三个之一……

陈国忠听着听着,就没心思干活了,他问汤水龙一些关于去验兵的细节。

汤水龙有些大惊小怪地说,你不知道呵,驗兵开始有段时间了,都确定对象了,好像每个大队都有名额。这次招的是装甲兵……汤水龙眉飞色舞,那情形好像他已经验上兵了。

陈国忠全身莫名其妙地爆满了汗珠,他知道自己很紧张,但不清楚为什么要紧张。他哀哀地想,去验兵的为什么不是自己?他心里有想法,把墙砌得歪歪斜斜,大姐夫瞧见了,三步并作二步,冲到他跟前,拎住了他的耳朵,陈国忠,你的魂又跑哪儿去了?怎么老是不长记性?

陈国忠踮起了脚,缩起一只肩胛,另一只肩胛耸得老高,我……我想当兵去,为什么不让我去验兵?他嘟嘟哝哝地分辩。

大姐夫嘎嘎嘎地笑起来,你呵,又瘦又小,像只猴子,还当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大姐夫教训完陈国忠,忙自己的活儿去了,陈国忠却不想再砌墙了,他的心思全都在验兵这件事上,他从汤水龙的口中得知,全县的验兵都是统一的,明天开始,先是集中在县人武部,然后由县人武部派员带着去县人民医院体检。汤水龙说这个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小河边蓬松的芦花被风一吹,满世界飞扬,陈国忠的心也像那些芦花晃晃悠悠的。

我要去找方大宝,方大宝是他们泗泾桥大队的民兵营长,他应该知道验兵的来龙去脉。

陈国忠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袋,心急火燎地准备往家里赶。

大姐夫警告他,你走,要扣工钱的,你一天一元九毛,提早走,就扣你九毛。

陈国忠拧着脖子嚷,九毛就九毛,你就是把一元九毛全扣光,我也是要走的。

大姐夫的脸憋得通红,他的拳头也握紧了,一副像要发作的样子,但最终他把拳头松开了,他居然笑了起来,点着陈国忠的鼻子说,好,你小子,有种,但千万不要鸭吃瘪谷空欢喜。

大宝哥,求求你了,你无论如何都得带我去试一试,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这样的机会,你不给我,我会记恨你一辈子!陈国忠炯炯有神地盯着方大宝。

方大宝为难地摸摸后脑勺,国忠,我和你打开窗子说亮话,这事连条门缝都没有,早过了征兵动员的时间,明天开始验兵了,你才过来说,晚了,要去体检的人,上面都有名单,你不在名册上,怎么给你体检?

我不管这些,你得把我带去,我也是参军适龄青年,事先你为什么不通知我?陈国忠气愤难平。

方大宝实事求是说,征兵一开始,也想到过你,考虑到你都做了快两年泥水匠,挣了不少的钱,不会对当兵起眼的,还有,上面给我们泗泾桥大队总共4个名额,要求根正苗红,你连团员也不是……

陈国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一点都不想听别的,我只问一句话,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方大宝面露难色,这个我做不了主的,得由公社和人武部的领导定,要不,你去找找他们。他下了逐客令。

陈国忠脸红脖子粗起来,你什么意思,让我去找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让我到哪里找他们?我只认识你方大宝。他说得义正辞严。他把手按在放在一边的工具袋里,那里面有一块硕大的泥巴,原来打算打狗用的,但在进了方大宝家的大门时,他做好了准备,如果方大宝一口拒绝他的请求的话,他会把这块泥巴砸在方大宝的头上,他要用武力逼迫他就范,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铤而走险,他打算豁出去了。

他们喋喋不休的争执,引起了方大宝老娘的不满,她从房间里出来,手叉在腰里对方大宝说,大宝,这事你有完没完,人家国忠从七点半一直坐到现在快十点了,你给他一个答复呵。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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