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
作者 李云
发表于 2020年7月

1

周菊沒有想到,胡宗平那年在柿子树下对自己说的话,会是一个不好的预兆。那话当时听来就有点不舒服,可再想想,也没什么大碍。加上跟胡宗平是第一次见面,她拽着王世成的胳膊站着,看上去关系亲密——这种时候,心里就算有点消化不良,也只能搁下,不去计较什么。不计较的同时,还得和颜悦色热情周到地跟她打招呼。

就这样,周菊便成了胡宗平来长村遇到的第一个人。不管她对周菊的印象如何,周菊倒是记住了她略带沙哑的声音。最后,又记住了她那天的打扮,她烫着拉丝头,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粗跟皮鞋。很洋气的一个女人,也很漂亮,只是漂亮得有点不着边际。有点逮不住的感觉,今天看眼睛是这样的,明天看鼻子又是那样的。

而她身边的王世成,因为隔着一头拉丝头蓬松着,俊朗的国字脸落下一层阴影,五官便像浮在雾气里,隐约、躲闪。其实躲闪的是他的眼睛,他没有想到爬了半天的路这狗啊猫啊都没有遇见一个,单单遇见了周菊。周菊刚结婚,身上喜气洋洋的,在她的喜气洋洋下面,王世成看到了自己脚上一双灰不溜秋的运动鞋——这双鞋子呵,真该好好擦洗一下了。

前两天,他就穿着这双鞋子,肩膀上扛着一蛇皮袋菌子气呼呼去了河边卖。他的背后鞭炮声阵阵,这天是周菊跟润子结婚的好日子。王世成追求过周菊,阵仗闹得还蛮大的,第一次卖完菌子,他就用卖菌子的钱给周菊买了一只洁白的奶罩回来。周菊怕羞不敢收,他就用竹竿挑着袋子将奶罩从窗口塞了进去——然后,手指放在嘴巴里吹了一个长长的口哨!但是,周菊还是听从父母的话嫁给了润子,润子跟他是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的小伙伴,王世成生着闷气,便没有去喝喜酒,自顾自扛着一蛇皮袋菌子下山了。

恰逢柿子树开花。柿子花是由果绿色渐变为奶白色盛开的,意思是刚开始花是果绿色,但真正盛开了就成了奶白色。一小朵一小朵,肉肉的质感,跟女孩的脸蛋一样,很想摸摸。周菊走到柿子树下,禁不住一阵欢喜,顺手摘了一朵拿在手上仔细地瞅,王世成说她是村花的话就在耳边响起。他还说村花就是柿子花。奶白奶白的,好想摸摸呢。王世成生平机灵,就算说深情的话,也有一丝插诨打科的腔调。但是,周菊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他一开腔,一抬眉毛,一扬头发,就特别快乐。不像润子,好是好,可总有点沉闷……想着,周菊就将手中的柿子花朝辫梢上的红头绳里插——而就在这时,胡宗平跟王世成上来了,站在她俊俏的背影里,沙哑的声音也从背后传来:哎呀,这花是白色的,插头发里不吉利!

长村的女孩子都是插着野花长大的,一会儿鸢尾花,一会儿桃花,一会儿紫丁香。红红纷纷紫紫蓝蓝,都欢喜。周菊转过来的脸,懵里懵懂地盯着胡宗平看了看,又去看王世成,脸突地就红了!柿子花从指间落到地上,她很疑惑,这个洋气的漂亮女人是谁呢?嘴角也就疑疑惑惑地笑了,双手落在胸前,拽着辫梢拉在指尖绕。绕来绕去间听得王世成在介绍:这是我媳妇。但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胡宗平一味地强调戴白花到头上不吉利的声音里,便急了,将脸转过去,黑着脸对胡宗平阻止道:就你多嘴,就你知道得多,啥白花不白花,这是周菊妹子,住我们隔壁。

柿子树的西头是王世成的家,东头则是周菊跟润子的家,两户人家之间仅仅隔着一棵大柿子树。柿子树是谁种的,有人说是王世成的爷爷,也有人说是润子的爷爷,几代人过去,爷爷们也都去了地下,这段历史就是一笔糊涂账。王世成不在乎这些,手一挥,管他谁的呢,我一个人能吃多少,柿子你们打,我要是正好遇到给我吃一个就行。

按说呢,西头不成也不好嫁东头,怪就怪王世成不争气,被阿爹数落了几句“不成器”“吊儿郎当”就跑到不见人影了,有头没尾的。周菊悄悄给了他一个月,等他带媒人来提亲,可他就是没有来。再见,自己成了润子的媳妇,他也领了胡宗平回来。算是各自成了家,有了各自的生活。虽然大家都生活在一棵大柿子树下。

好在,两家人家之后的相处无碍,胡宗平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好吃懒做,每天呵欠连天,手指上夹着纸烟看着远处心事重重;而周菊忙忙碌碌,屋前屋后,身边围绕着叫唤的鸡群和猪崽,将日子过得朝气蓬勃。

只是,偶尔,她坐在院坝里择菜,或奶孩子,会看着柿子树想起胡宗平那句话:哎呀,这个白色的插在头上不吉利!再看柿子树,眼前就晃荡着一片绿和一片白。

之后,又是王世成的话:哎呀,你最美了,就是我们的村花,喽,像我家门口的柿子花那样奶白奶白的,没人比得过你。

2

谁知道呢,十年后,周菊的头上会戴上一朵小白花。小白花被月光打着,显得更白,仿佛一朵柿子花遗落在头上。这个时候,润子刚走,是跟着王世成去矿上打工埋在井底去世的。从矿上领骨灰回来,操办好丧事,在屋里转几圈,周菊就再也无法在空落落的家里坐下来,这才来到柿子树下坐着。

青柿子挂满了枝头。与茂密的叶片拥挤在一起。月光落在上面,形成比树干还浓的黑团覆盖着,鬼影重重,身前身后挤满了忧伤和哀悼。地上落着几粒过早夭折的小柿子,酒盅大小,脏兮兮的,身上裹满泥浆水。润子走的时候说过,等我年底回来浇院坝啊,用水泥浇,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浇筑院坝是周菊心中所想,因为水泥院坝,晒谷子最好,再也不会有碎石子掺和进来。走一步路也干净清爽,再在院坝边种上夜茉莉栀子花,多美呀!但,终究因为手头紧,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从而一直没有浇成。

也就是说,在没有遭遇变故之前,一切都还具备着希望,还有盼头。现在呢,话还在,人呢?一大颗眼泪滚下来,周菊抑制着内心巨大的悲痛,将头埋进手掌心里,仿佛只能依偎掌心力求安定下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有时间开始悲伤,身子不停地打摆子。一遇到棘手的问题,她就会打摆子。好像很冷,嘴唇哆嗦着。但不能哭出来,哭声会令屋里的孩子害怕。咽口唾沫,非常艰难地将哭声咽回肚子里,头从膝盖上抬起来,手掌拨弄着沾在腮边的头发,她便泪眼闪烁地仰望着黑暗的苍穹,道:多健康多好的一个人啊,应该长寿啊!

润子出事的电话是后半夜打来的。王世成在电话里不敢多说,但是村子里跟着出去的人已经传话回来,说润子好惨啊,头都瘪了!半夜三更来电话,已经预告没啥好事情,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队长家听电话,周菊就尽量将事情想到最坏,润子可能出了事故,断了腿,或,少了只胳膊,怎么也没想到人会——没……了!王世成断断续续地在电话里说:周菊呀,怪我,润子,出事了……略微停顿一下,才急切地吩咐道:你赶紧过来,到了电话我我到车站接你!周菊就这样握着话筒像电线杆杵着,身子在抖,腮帮子在抖,上牙磨着下牙,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是从身体内部发出来的,空洞地哀嚎着,像有无数的凿子在凿,连胳肢窝都疼——再是冷,非常的冷!

这也是周菊第一次出远门,火车的速度太慢了,简直是慢腾腾的!世界大得出奇,人一离开村子,就会找不到了。一路上她都小心翼翼地捂着口袋,生怕接润子回来的路费丢了。

润子是被装在一只黑色拉杆箱里带回来的。出去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是一捧骨灰!周菊捧着骨灰盒站在院坝里,有气无力地:我们……回来了。房檐下,站着两家人的老父老母,以及赶过来关心的乡邻乡亲。大家的眼睛都聚焦在她手里的骨灰盒上,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动弹。一时之间,天地之间寂静得出奇,都眼巴巴地看着,仿佛在辨别那到底是什么……

柿子树也耷拉着满树的叶片,沉重得站不起来,突然,一只小柿子从树上落下,咚一声打在地上。地,颤动了,惊动了默哀着的人们,润子的娘这才张开嘴巴爆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唤:儿啊,我的儿啊——,一把老骨头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之后,便是办丧事,入棺,叩头,行礼,出殡,安抚老的小的……润子是死在外面的,骨灰不得进屋。他的骨灰盒就直接从院坝里被放进棺材。院坝上搭了一个棚子,漆黑发亮的棺材搁置在两只长凳上。棺材头上刻着一个大寿字。寿字下面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糯米蒸糕和三支青烟袅袅的香。棺材底下则点着一盏长明灯。王世成的儿子陪着润子的儿子双手握着一根香、一脸瞌睡地围着棺材转。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反正王世成关照过大鱼,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大海。后来他俩就头挨着头靠在长凳脚上打起了瞌睡。黑压压的送葬人群,走来走去,忙着哭泣,忙着做菜,忙着倒茶,忙着抽烟,忙着点炉子——初夏的夜啊,凉意丛生,也不知是谁将炉子点燃了,红汪汪的火苗子噗嗤直跳,一个没心没肺的大嫂连连嚷着:哎呀,火在笑,来客了,来客了,肯定是润子回来了!

周菊挤在人群中间,被叫着找这找那。她一脸恍惚,本能地应着,本能地配合着,耳朵聋了,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感到人们在动,手在动,嘴皮在动,漆黑的人头,白茫茫的孝衣,好像一部无声电影,世界只剩下一片白一片黑。在这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又觉得地皮在朝下陷,一只脚就要掉进去了。焦急时刻,她看见了润子,润子也站在人堆里,在唤自己,他好像还在笑,木木的笑意里露出雪白的牙齿。但是,一个黑影晃来,遮住了他,遮住了那张木木的笑脸,周菊一急,喊着“润子”,眼一黑,身子一歪,直接晕倒在了地上。

当被掐着人中唤醒,眼睛看着对面的板凳,周菊又见润子正坐在上面搓绳子。他没事就会坐在板凳上搓绳子,下雨天不好下地干活,搓;晚上烤火手闲不住,搓。搓出的绳子绕在板凳头上,绕不下了,才会站起来,拉着绳子绕成一个绳圈放到阁楼上码着,为今后做蚕架、扎瓜棚和捆玉米秆做足了准备。

周菊想起来了,出门那晚,他就用绳子绕在自己的胸脯和肩膀上量了一圈。绳子变成尺子,铭记着自己的胸围和腰围。他说挣到了钱回来给你带件好衣裳啊!然后将绳子放进口袋带走了。估计是想等到买衣裳的时候再拿出来比划。

周菊还记得,他出门那天由于自己心慌,做事不顺手。拎包碰到一只碗落在地上,瓷碗顿时碎成两瓣。润子怕她多想,赶紧安抚着“岁(碎)岁(碎)平安、岁(碎)岁(碎)平安”。揣着那截记录着胸围和腰围的绳子出发了,周菊从他的背影里收回来的眼睛,落在柿子树上,便发现柿子树该修一修了。下面的枝叶长得太重,黑压压地罩在屋顶上,怪不得灶屋总是不够亮堂。

3

按说,这事周菊自己可以做,爬上去拿把锯子锯掉多余的枝丫就可以——你周菊是啥人,地里屋里,都是好手,用锯子扛锄头上灶头,哪样不会呢?但每次看到柿子树,她想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

柿子树的树冠已经高过屋顶,枝丫一部分搭在王世成家的屋顶上,一半搭在润子家的屋顶。像一个巨人和蔼可亲地搂抱着这两间屋子,也像是柿子树在依托着这两间房顶生长。这边搭在润子家的灶屋,那另一半则遮在王世成的房间上。房间的窗户上挂着一条酒红色的丝绒帘子。这是胡宗平带来的第三样时髦东西。她蹲在窗户上挂帘子时,就隔着窗户问过周菊好不好看?周菊看一眼墨绿的柿子树,再看一眼酒红色的丝绒窗帘,一愣,又去看了一眼奶白奶白的柿子花,又看了胡宗平漂亮的脸蛋一回,待看到她还是那么漂亮,皮肤奶白奶白的,眼神就沉到湖底,嘴上笑吟吟道:红红绿绿,蛮喜庆的!

胡宗平也看看柿子树,又看看手中的帘子,哼着小曲儿慢慢悠悠地挂上了。

这天晚上,王世成就蹲在这道帘子下,默默地陪着周菊闷声不响地抽纸烟。用力吸一口,烟头就亮一下。一脸的沉重就闪现了,而背后的红丝绒帘子却成为一块黑色的幕布幽暗地垂挂着。他在等周菊哭,只有他知道,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哭出来,一定憋坏了。起初不哭,是忙着处理润子的事,坐车,谈赔偿款,安抚老人小孩,再是操办丧事。现在事情都办好了,是该哭一场了。可又怕她哭,若真哭了,咋弄呢?润子依旧回不来!自己又不能帮她做点啥呢?说白了,连句安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也不好多说,如果說了,反而会……也就在这一刻,他决定还是尽早出去,不能留在这里给她增添负担。

因为,这事一出,即使在悲痛的葬礼上,人们还是会说出内心的猜测:哎呀,润子这一走,倒是好了王世成啊,可以跟周菊来第二春了。

对啊,周菊都给他带大了娃,早好了也说不定!

这些话太难听了,要是周菊听见如何受得了,她是怎样一个女人,心有多善,别人倘若不知,我王世成是明白的。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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