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的深度
作者 傅菲
发表于 2020年7月

白昼开始了,而我匿名地存在着。

可发生了的事情比这还要多得多。

——费尔南多·佩索阿

这个世界,以前发生了什么,现在发生了什么,我们知道得十分有限;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更无从知道。我们知道的,仅仅是遗忘的一部分。如南风吹过草木灰,扬起来,落在了我们的头上。

春分时节,南风从灵山牵着纸鸢飞来。夕阳将沉山梁,如一只火烈鸟。郑坊盆地来了第一批白鹭。白鹭从峡谷中,沿着河畔的洋槐林飞来,河面闪动着鱼群的墨影。啪啪啪,白鹭拍打着响亮的翅膀,飞过低矮的山冈,落在田畴。秧田漾着水光,白白地晃。夕光一撮撮落下来,在秧田匀细撒开,垂丝海棠花一样红扑扑。撒不了夕光的地方,是锥形山影,一秒一秒地被拉长,向田畴覆盖,如大地之梦。白鹭在秧苗田,一边觅食一边扬起长颈,嘎嘎嘎。先是一只白鹭叫,叫了三两声。山梁浮出最后一缕霞光,整个盆地响彻白鹭声声。白鹭即刻归巢,大地陷入巨大的宁静。

南风撩开了郑坊盆地虚掩的门帘,帘铃桑啷桑啷响。桑啷桑啷作响的,还有提灯师傅手上的摇铃。铜铃串在一根铜圆棒槌上,棒槌头镂空雕着四条青蛇。提灯师傅穿一件斜襟蓝灰色棉袍,脚上的草鞋黄白色,他边走边唱:

宛宛神州地,巍巍众妙坛。

鹤袍来羽客,凫舄下仙官。

,琅函启大丹。

至诚何以祝,四海永澄澜。

……

他沙哑的吟唱有着重金属的音质,琅琅之声特别爽脆。他张开的喉咙似乎有河水喷射,哗哗哗。他棉袍的下摆,沾着早露,始终未干,以至于,我们以为他来自泽国之地,或者来自高耸的灵山之巅。他穿过了薄雾稀稀的草洲,或者下山时穿过了潮湿的树林;他的摇铃声,时远时近,如白鹭时而盘旋时而远去。他没有停下自己轻快却略显疲乏的脚步,他脸宽阔险峻,印着无人读懂的碑文:肉瘤葡萄一般大,挂满了悬崖(脸的一个比喻)。黑色的纱巾遮住了脸廓,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显得既阴沉又慈爱。他的前襟织着两条鲤鱼,鲤鱼一半蓝色一半灰色。鲤鱼在前胸(前胸如一口清澈的池塘)摆着鳍尾,游得多么畅快,像两个在田野上奔跑的儿童。他的袍袖宽大,藏着春风,袖口包着深褐色的布边,密密的白麻线针脚有致,如婆婆纳花沿着田埂盛开。在盆地中央的一座孤坟前,他继续吟唱:

云雾浮空瑞无交腾于百和,

感天动地祥烟普遍于十万。

万年之心地之生成,

七宝灵仙根之就重。

……

看起来,他刚刚从天边归来,带着归来者深重的念想与大地千里的开阔。他带来了马群奔腾的群山,带来了充沛的雨水和越来越长的白昼。他的眼睛溢满向晚的露水。他鸽子一样的眼睛,蒸腾着水汽。他素白的眉毛微微下垂,孵化两朵积雨云。他跺着脚,挥着袍袖,摇铃声啉啉啷啷,响得越来越急切,他头上圆尖的斗笠一抖一抖地旋转。他旋转,盆地也旋转,天空也旋转。他的草鞋落在地面上,溅起干燥的灰尘。鸟呼噜噜,飞回了山冈的树林。他从背袋里抽出一把桃木剑,竖起来,朝东挥舞,朝南挥舞,朝西挥舞,朝北挥舞。桃木剑三尺长三寸宽,双面剑锋,剑脊刻着一串圆环;剑柄六寸六长,阳面雕着一条青龙,背面雕着一只白虎。他的背袋也是蓝灰色,河水退去了岸边丛林倒影的颜色。他挥舞的剑,发出刚硬的风声,风车泻出来的那种声音,咕咕咕,咕咕咕。他不再吟唱了,他的嗓子干涸了——他的嗓子有着被火干烤的焦躁。也或许他的吟唱之声,成了无焰的火苗——黄昏来临时的最后一道太阳之光。光照亮了他,他照亮了光。光和光抱在了一起。光在光中彼此熄灭,又彼此助燃。光溶解了光,光凝固了光。他的蓝灰色棉袍成了大地的灰烬。乌鸦作最后一次巡游,再也没了踪影。

他婆娑的舞影如一件飞旋的斗篷,在盆地的上空,如一双巨大的翅膀在盘旋。他挪移着轻快的舞步,半弓着腰身,翘着干瘪的臀部,双手夸张地半抱张开,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如檵木的根须。他羊毛一样的胡须在飘动,风鼓起袍服。他木然的表情,干裂。

可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屈膝而坐,闭目歇息。他的额头储满了黄昏将暗之色。他的斗笠变得沉重如山峰下坠。野草吞没了他。野草青青,旷野浮荡。他听到了灶膛发出木柴噼啪爆裂的燃烧声。锅里沸腾的热水,唤醒了他。他又吟唱:

心存方寸地,诚达九重天。

切以道以齐为先,修缮乃还山建灯之时。

……

孤坟里埋着他曾经的妻子茹贞。茹贞死的时候,已不是她妻子,也不是别人的妻子。她死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住在一个叫麦冬岭的山上。他下山,茹贞已经不在人世了。上麦冬岭之前,他还不叫提灯师傅,叫杨绍醒。是杨家自然村的一个泥灶和泥墓(“泥”作动词,意为“垒”)的泥瓦师。他泥的柴火灶,是盆地方圆十里最好烧的灶:灶膛斜躺下去,抽风上来很快,火苗聚集在锅底,贴着锅,滚球一样裹着热铁,烟囱把白烟拉出来,呼呼呼。一大锅水要不了几分钟,突突突,翻出大颗大颗的水泡。水先从锅底冒细细水珠,白白,透明,密密麻麻;接着,整个锅圈冒出水珠,如夏日之夜的晴空,繁星缀点;再加一把柴火,水珠变大,变得更圆,咕噜噜,咕噜噜,从锅圈升上来,像一朵朵蓝雪花,瞬间盛开了——花快速凋謝又快速继续盛开,千万朵花同时凋谢,又同时盛开。水沸腾了,整个灶台热得暖烘烘,扑腾的热气萦绕。柴火在灶膛里,快乐地呼叫。木柴被火苗舔出白圈。木柴在死去,火在复活。火催开了水的花朵。水完全盛开的时候,正是黎明到来之时——能够以火迎接早晨的人,是即将与山川万物重逢的人。

泥一个柴火灶需要三天。他泥好了灶,洗了泥刀,净了手,抱来柴火,他要烧第一锅水。灶膛红红。他坐在灶前,唱:

灶神降人间,饭香升九天。

柴火旺人丁,厚德耀宗门。

……

他还是一个泥墓的好手。墓穴深入地下,泥三边墙,上顶泥一个拱顶,棺材推进去,封一个墓门。他一天泥一个墓,他泥的墓不下塌。他泥的墓,比他泥的灶台还多。他说,墓是阴间的屋舍,要干燥要透气,和灶的原理差不多。泥完了墓,他圈坟,沿着墓,走七圈。他边走边唱:

超度三界难,地府鱼无乐。

悉归太上尊,寻言嵇首礼。

酆都开玉湖,幽冥巃对分。

三度诛恶罪,吾今招亡魂。

悉往诸灵府,逆于生天堂。

恭惟闯閤开黄道,金炉生紫烟。

人无神不立,烧香乃达圣之门。

这两支泥灶泥墓的歌,是他师傅教给他唱的。

他师傅说,灶是一个家最大的脏器,和谷仓一样重要。人一辈子都离不开灶和谷仓。墓是最后的庙宇,属于一个人的庙宇,要庄严要宁静,要向阳要拙朴。

他提着斗灯,在盆地四处唱。无人知道他唱什么。他口腔里发出来的嗡嗡嗡之声,让人觉得他的声带是铜质发声器。他很少会想起这个叫茹贞的女人,也不会想起其他女人——除了他一辈子寡居的老娘。当他走在官葬山(官葬山为自然村地名)丘陵的时候,他会想起白狐狸。是哪一年呢?他可没忘记。他看见了白狐狸。

白狐狸把他带到了茹贞的家里。他还是一个健壮的后生。他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泥瓦匠。

这年三月,杨绍醒到夏家墓(夏家墓为自然村地名)为一个老人泥灶。吃了晚饭,他沿田畈回枫林。田野开满了紫鸢尾,如一群群蝴蝶贴在草叶一般。白额雁在长满苇草的湖塘,嘎嘎嘎地叫。傍晚的盆地,萦绕着白白的雾气。他似乎迷路了,交错的阡陌,一下子让他难以辨明方向。这个村子离枫林四里地,他常走。也可能是天太灰暗,又没完全黑下来,罾鱼的人还穿着蓑衣收鱼笼子,把鱼罾倒入鱼篓里。饶北河边村镇,没有他不熟悉的。他沿山冈边田塍道,往东走。绕了山冈两圈,月亮晃着出来了,白雾稀稀,他才看清,他到了官葬山。

这一天很奇怪。在官葬山岔路口,杨绍醒看见一只白狐狸站在溪边,看着他。白狐狸沿着山边往湖塘走,走走停停,半眯着圆眼睛,还不时亲昵叫,呜呜呜。黧青青的山峦耸立。过了湖塘,入一条山垄,下一个斜坡,往右拐,是一条进入石煤洞的山道。山道中间,是一座盖瓦木柱砌墙的四角飞檐凉亭。杨绍醒停下了脚步,白狐狸在凉亭,也停了下来,朝他呜——呜——呜,叫得他揪心。杨绍醒抓一把石子扔它,它也不走。他便跟着狐狸一直往山道走,快到石煤洞了,白狐狸不走了。杨绍醒听到了男人轻微呻吟声,哎呦,哎呦。

在一丛茅草里,杨绍醒找到了呻吟的男人。男人四十出头,坐在地上,衣服单薄,一双手抱着右腿膝盖。男人是砍柴时,从山崖滚下来的,右腿摔断了。他背着男人,去山下的方家村。杨绍醒又去了郑坊,请来接骨郎中米八先生。

方家男人见杨绍醒肥头大耳,手粗脚宽,眉宇开阔,说,你不背我下山,我会被豺狗吃了,真是大恩。你是哪家的后生,怎么会去煤石山呢?

“我是个泥灶头的,在官葬山路口,看见了一条白狐狸。白狐狸带我去的。不是我救大叔,是白狐狸救大叔。”

米八先生和方家人,听了连连称奇。米八先生说,白狐狸通人性,懂天道,真是莫大的福报。方家男人说,若后生不嫌弃我残漏之家,想拜托米八先生一件事。说着,他把女儿唤到厅堂面前,对后生说:方家小女茹贞,十七岁,愁一个好后生,拜托先生,说个媒,把小女许配后生,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茹贞扎两根长麻花辫,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圆头布鞋,暗自睨了睨身边的泥瓦匠,见他身板如牛,憨笑如佛,她露出浅浅羞赧的笑容,转身进了自己的厢房。杨绍醒见茹贞晶莹玲珑,娇俏可人,说,我是个泥瓦匠,我虽穷,但我有一身力气,我不会让你女儿吃苦的。

米八先生合手笑,说,白狐狸是仙狐,牵红线的仙狐。杨绍醒说:我以后把你当作自己的亚供着。方家男人摸摸杨绍醒的头,笑了,说,你是杨家人。杨绍醒点了点头。方家男人说,四乡八村,只有杨家人不喊爸,喊亚,也不知亚有什么来历。杨绍醒说,清初南丰发生饥荒,杨氏先祖携妻儿老小,一路讨饭,来到郑坊。先祖在郑坊死于饥寒,妻小被枫林叶氏人家收留。叶氏人家待杨氏妻小如亲人。先太祖母告诫儿子:凡自你及后人,称父为亚,以示对叶家养育之感恩和尊重。

“在杨氏先祖的话语里,亚,是对土地恩谢的意思,以父之名,以赤子之心,对待厚养我们的土地。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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