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的小,就是没有
作者 王卉子
发表于 2020年7月

怎么能是病呢?我堂姐听不懂大夫的话。我这一年半,都在犯病?堂姐快急眼了。

我静静坐在诊室一角,知道自己捅了娄子,如果不是因为我,堂姐不会被我们家手忙脚乱地拉来看病,我们很仓促。

我悄悄观察堂姐,她过于生动,却不张狂,我从未见過她赤裸着身体横穿马路,她也不胡言乱语,她很整洁,我一直觉得她是个体面的女人,她戴着与发色一致的发箍,头发一丝不苟地被拢起,因为发色足够的黑,光泽很好,她还画着淡妆,像随时在等什么人或什么事的到来。也许因为过于整洁,她今年39岁,也看不出属于临近中年妇女的放弃,那种放弃从不放弃降临的机会,在多数中年女性那儿,它从红唇、红白碎花衬衫配黑色裙子开始,以小卷儿短发为截止。

若不是因为我的婚礼,堂姐不会透露这一年半年的秘密,我感到很恐怖,她要是不说,谁愿意看到她一生就这样过下去?我将婚礼请柬递给她时,她就嗫嚅着还要一份,给谁呢?我问,她说给“他”。“他”是谁?堂姐露出腼腆,嗔怪地反问我,还能有谁?我就感到有点不妙,我故意嬉皮笑脸,到底是谁啊?堂姐换了个严肃的神色,告诉我,你少多管闲事,“他”一直在我身边,你知道就得了。

我的父亲母亲脸色都像吃了瘪,相互不发一言,在对待堂姐入院的问题上,他们俩意见首次一致,我感到自己十分不幸,我的婚礼早已困难重重了!堂姐对待家人一直很温和,她是个慢吞吞的人,从小就是,我不知道一个慢吞吞的人,她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大的力量,能粉碎理性和神智,冲出幻觉,她一边被臆想陪伴着,一边诡异地生活了一年半。

大夫说我堂姐可能是偏执性分裂,不好好治疗,别说总觉得有一个“他”“陪伴”着自己,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分裂出若干个“他”,甚至是别的谁,那到时候就热闹了。大夫又被迫打断了我们的辩论,关于治疗措施,他觉得这就把堂姐关起来“不够客观”。

你的童年幸福吗?

我觉得还可以,但父母感情不好。

请你说一下你父母的感情。

堂姐沉默着。

嗯?

嗯什么?

啊。我们继续,我问别的。

嗯。

症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症状”一年半前开始的。堂姐加重了“症状”的强调。

与伴侣关系如何?

我没有伴侣。

你在深圳有家吗?

堂姐看看我的父母,刚来的时候,她住在我们家。我们仨心领神会,她拿配合医生当报恩。

我一年半前,算是失恋了吧。她继续报恩。

你感受一下,最近的一次恋爱没成,给你的感觉。你静心,向内感受一下这种感觉,然后告诉我。

堂姐拢了拢长发,脸上的神色舒展开,很快又被掩饰的笑容取代。

想不起来了,老女人,想这些好不正经。

堂姐说完笑了,她带着顽皮看看我们,发现我们都十分沉重,她又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都觉得自己对她有责任,她来深圳一直住在我家,他们与大夫商量好,家人在,我们都安心一点。我忧心忡忡,觉得我的婚礼如果被堂姐的病情耽搁,就太过分了。大夫开出了一大篓子化验单和检查单,我脚前脚后,陪着堂姐做完了一项又一项检查,心电图,人格、逻辑、情绪测试,CT,血象……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个计时炸弹,当大夫说数据“一切正常”,当然他也是挂着狐疑的神色说的,我的不安特别强烈,心里像针扎一样,这说明我们要观察她,不能给她吃药,因为“数据一切正常”。

这件事情没有道理,大夫在堂姐面前用那套心理理论寻找她失常的源头时,我忽然很哀切,想上去拍拍他肩头,告诉他别找了,太苦了,我们家的女性都这样,我想可能是什么不太健康的祖训吧?又也许所有女性都是这样的,大夫知道吗?后来我们决定先不让堂姐住院,先“观察观察”再说,至于怎么“观察”,我们全家都缺少与心灵打交道的经验,只能让堂姐定期来和大夫聊一下了。

我自告奋勇陪伴堂姐,不无卑劣的八卦愿望。

很多人知道,我们的国家有一个叫赵庄的村子,全村的人都会变魔术,我想象中,那个村庄也许像一部叫《大鱼》的电影,有巨人、侏儒,就连树木的枝丫也受魔术的影响,向天空伸出去,巨大的树冠笼罩着村庄,林荫与阳光被切割的碎片便是村庄的日常,村庄里五六岁的孩子,接过大人手里的鸡蛋,一哆嗦,看者以为那鸡蛋掉地上了,孩子灵巧地一拿,从那人耳朵眼里拿出了完好的鸡蛋;年轻情侣谈恋爱,男孩子动一动双手,能将一块破裂的顽石复原,这就是祖传的技术了,女孩子想学又不想拿自家的看家本领交换,就是考验小伙诚意的时候。据说村口也聚集着一帮老太太,与寻常村庄的老太太一样,趁着阳光纳鞋底,聊些家长里短的故事,哪怕是这些老太太,我们也不敢说她们没有身怀绝技。这个叫赵庄的村子,唐宋时期已有了魔术杂耍的来头。这个村庄对我来说像个传说,像个梦境,并不真实,但我又确实认识这么个从赵庄走出来的人。

遇见赵方的时候,正是堂姐当够了软件开发公司前台,准备往广告公司跳槽的时候,我们家的女人都对现实充满不切实际的想象,我的母亲甚至觉得蝙蝠是老鼠吃多了盐变的,让人恼火的不是那些想象,而是之后的偏执和坚持,总之那天堂姐被要了学历,她掏出买来的设计学科的文凭,我无法理解她对大夫说她那天“沉重”,那份工作她拿到了的,有什么好“沉重”的呢?她甚至不需要花费四年时间去拿到那个文凭。她走到市民中心的CBD广场上,日落后,这里会亮起巨大的灯光秀……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堂姐脸上出现了厌恶的神色,她忽然扭头问我,你喜欢那个灯光秀吗?人造的,就算再绚丽,它真实吗?堂姐这忽然的停顿让我感到很难堪,大夫正等她说完,她扭头对我抒发些对灯光秀的不满,让我感到很对不住大夫的专注。我搓着手,犹豫着说,姐,你说正事儿,她这才意识到她对灯光秀的不满与她的病症是一件很不相关的事儿。

堂姐点点头,她那天在CBD“徜徉”了,那“徜徉”肯定有关一些与医生无关的事情,我也没让她往下说,不对,好,我承认,我渴望听见一些应景的故事。

堂姐知道她不是围观人群中最耀眼的女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学设计的,她穿了一条白底黑花的砍袖长裙,一双高跟凉鞋,头发披散在肩头,在人群中,她感到自己很不熨帖,好像借了别人的衣服,她的红唇让她感到更加不安,她从来不涂红唇,觉得那让她的面貌过于突出,那条长裙也是在某一个过于绝望的午后买下的,它太……明亮了。

一个男人正在人群的中间表演近景魔术,某一年的春晚,一个叫刘谦的魔术师走红后,近景魔术就时不时出现在街头,总之表姐一边看着,看得入神的时候,专注让她放松下来,下意识地用手背去擦嘴唇上的口红。

本文刊登于《长江文艺》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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