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人
作者 秋尘
发表于 2020年7月

1

一转过向阳街那超过120度的大弯,桑迪的心就开始往下沉。跟着,身子也往下沉,快沉到底了,情绪躁动了起来,心隐隐地发慌,她赶紧伸展了一下上身,一口长长的叹息后,宝马已经开进了小区,径直进入了停车场,在自家的车位上停了下来。桑迪却并不下车,感觉身子重得提不起来,便干脆继续在车里坐着,好在,脑子是空的,一切在此刻化为虚空。可惜只似片刻,不知从远方何处的角落里,隐隐传来几声狗叫,她这才看了看表,马上就八点了,她咬了咬牙,决然地拎着副驾驶座上的公务包和饭袋,鼓足了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点力气,提起了身子。

也许在车里坐得太久了,踩在街道上的脚板麻麻的,飘飘的。恍惚中,已经到了自家的大门口。她站住了,好久不肯伸手开门。自从母亲搬来住后,打开这道门对于她来说竟然愈发犹豫,愈发沉重起来。

果不其然。门一开,就看见了门廊下婷婷的母亲,依旧那种翘首以望的姿态,恭敬地站着。一见到她,母亲身子前移了两步,却又矜持地打住了,传过来的是母亲娇嗔的话音,“今天回来的更晚了。”

桑迪不搭腔,只四下里看着,没见到爱犬发傻,心下狐疑,母亲来了,发傻也跟着犯起怪来,往日她下班回来,一进门就能扑面而来,欢天喜地的,今天也开始拿起了架子。

“发傻——”桑迪叫了起来。没有动静,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前次大。还是没有动静。眼前的母亲灵动了起来,一只手先是前后左右比画着,然后身子也跟着转着圈,指指点点地,冲着地板,伴着一阵鸟语。母亲说的是广东话,桑迪不算会说,大体却也听得懂,只是她不爱听而已,也就难得好好听。母亲刚才那一番表演,她倒是明白的。母亲说,她把发傻关进了麦吉尔的房间里,她嫌一条狗整天在家里乱跑乱转,烦死人了。尤其身上还掉毛,把家里的地毯地板搞得乱七八糟,害得她整天跟在后面不停地扫啊扫。母亲比画完了,侧身站定,像一个有冤情的人等着县官替她翻案,或者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要等着长辈来替她申冤,一脸委屈地看着桑迪。

桑迪打开门边的衣柜,把脱下的外套放了进去,又从底部拿出一双香灰色轻便帆布鞋换上。一种淡淡的柠檬草味扑面而来,她知道母亲今天拖了地板,难怪一进门就觉着家里冷。说了多少回了,不要每天都拖地,母亲就是不听。此刻,她牙根已经开始发痒,盘旋在心头的一些老话,正在嗓子眼儿集结。桑迪下意识地把握成了个拳头的手,赶紧堵在嘴上,生怕一不小心,心眼一松,那些一定会让她后悔的老话会喷薄而出。这么多年在人事部工作的职业经验早已让她领略“祸从口出”的真谛,无论心里如何翻江倒海,可这张嘴,该上锁时一定不能开。

关上衣柜门的时候,桑迪在落地镜里无意间看见了自己的脸。憔悴,肃穆,还有一丝恐怕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怨怼——这怎么可能是她的脸呢,简直像颗干透了的加州柠檬。她嫌弃地不忍再看,低下头去,弯腰拎起地板上的公务包和饭袋,径直往里走,走过母亲身前时,心里一个低沉的声音提醒着她,该和母亲打声招呼。腔子里凝聚起的那股真气升到了嗓子眼儿的时候,还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忽然意识到,母亲没有像前几日那样,多此一举地上来替她拿公务包,她心头一松,一丝得意浮上心头,看来,母亲开始长记性了。

“桑迪——”母亲的声音,扯住了她的脚步。她站定了身子,并没回头。

“我的女儿,来——”母亲说着,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一边张开双臂,把她拥入怀中,一边喃喃地鸟语着,“你今天看着好累,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桑迪全身僵直,一下子糊涂起来,等意识到刚刚自己被母亲强抱了,立刻变成了一只紧张过度、准备开战的刺猬,全身汗毛倒竖起来。而现在,她的肩膀,她的背,都在被那雙从来就没有熟悉过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在待她试图分辨这突如其来的母爱发生的因由的当口,母亲已经放逐了她,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弯下腰,正在去拿她的公务包。

“我自己来!”她大叫了起来,天崩地裂了似的。

“噢,对的,我又忘了。我总是给你爸爸拿公务包的。”母亲缩回了已经触到包的手,略微弯着腰站着,格外恭敬,那样子让桑迪那一腔的气恼生出一丝怜惜来。

“今天你在家里怎么样?”她终于强忍着心中的某种情绪,听上去还算心平气和。不等母亲回答,她就往起居室走去,一直走到窗前的长沙发边上,把公务包放在顶头的茶几上——那是她平日里看书上网在家中加班的地方。沙发被母亲整理得像店里的展品一般,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搞得她全身都很不自在。随即,一种要跳上去好好践踏一把的欲望被勾了出来,她一屁股坐上去,连帆布鞋也没脱,连脚带鞋,扭来扭去了好几下。母亲的影子在眼角伫立,桑迪顾雍了一会儿,觉得终于算是过了把小瘾,才靠着沙发一头,半躺了下来。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她的身边,僵直地站着,手上拿着一沓大大小小的信件。桑迪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可不知有一种什么力量迫使她的眼睛又睁开了。眼前那一沓子信件上方,是母亲那张渴望的脸。让她惊疑的是,在今天的那张脸上,桑迪还看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谄媚。

“这是今天的信。”母亲说,“这一封是我银行来的。你赶紧看看。”母亲递下来的那个信封简直要打到桑迪的脸。

桑迪没动,眼睛看向另一侧的窗外。前几日里和母亲说过的话,好似仍在窗外盘旋:“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在办公室里开了一天的会,看了一天的文件了,不想一回家就看信。我又不是不给你看,告诉你等我吃完晚饭再看,行嘛。”当然,这是说得出口的话,在之前以不同的口吻,在不同的场景,用不同的句式,已经都表达得淋漓尽致了。如果再说,恐怕舌头都要起老茧了。当然说不出口的话也有一箩筐,只能在桑迪自己的心底里盘旋:你怎么就总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这是我的家,我的家呀!既然在我的家里,难道你就不能给我一点尊重?!

桑迪磨蹭着,用一只脚上的鞋褪掉了另一只脚上的鞋,又用那只没鞋的脚褪掉了另一只脚上的鞋。嘴里不知为什么,哼哼了两下,转身把屁股对着母亲,心平气和地面对着沙发背说:“先放这儿,我累了,先躺会儿,吃完饭给你看。”说完,她觉得自己就要散架了,便闭上了眼睛。

“这封信我等了很久了,很重要。”母亲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反正今天什么也做不了了,我吃完饭给你看。”桑迪半睡半醒地说。

“很重要的,”母亲哀怨地嗫嚅,“你爸爸总是立刻就给我看的。”

桑迪的呼吸被什么阻断了一下,好一会儿,她依旧闭着眼睛说:“爸爸已经走了。”

“是,走了。走了107天了。”

桑迪微微睁开了眼睛。算了算日子,可不是嘛,一点不错,是107天了。

四周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桑迪听见母亲的拖鞋擦着地板,踢踏,踢踏,一下,又一下,离她远去了。

“我真希望你爸爸还能回来。”

桑迪木然,喃喃心语着:爸爸,爸爸,你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2

是发傻粗重的哼哼声,让桑迪睁开了眼睛。很快,她意识到自己睡着了。蒙咙中,她摩挲到了之前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打开来看时间,发现自己不过睡了十多分钟。只是这一小觉却睡得格外透,格外爽畅,整个人,清醒了,感觉简直不像是在晚上,倒仿佛是清晨,神清气爽。

发傻开始用嘴拱着她的胳膊。桑迪粗着嗓子,故意凶巴巴地叫,嘿,你今天没出来迎接我回家。发傻哼哼着,摇着尾巴,依旧来回地拱着。桑迪知道发傻已经等不及了,在叫她去玩球——这是发傻的最爱。发傻不喜欢和托尼玩球,托尼太有耐心了,而桑迪却总是耐心不够,玩几下就烦躁起来,大呼小叫的,发傻难得和她玩得尽兴,也许正因为如此,发傻却总是想着和桑迪玩球,桑迪也试图让自己学着变得耐心,偶尔还会给发傻些“意外”的举动和奖赏,甚至是小刺激。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知道怎样调教发傻,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发傻是最懂她的一个,尤其是在父亲去世之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了起来。

“好的,好的,来了,来了。”说着,桑迪的眼睛忽被晃了一下,她立刻瞥见了不远处的门廊外,一团若隐若现的光影在晃动——那是母亲,她这才想起来,母亲在等着她看信,显然着急了,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去把球拿来。”桑迪对发傻故意大叫了一声。

发傻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要确认一下,就立刻转身,撒欢儿地朝楼上跑去。这小东西就是聪明,她知道发傻抬头看她那一眼是因为她以前规定过,球只能在它的屋子里玩。现在她自己破了自己定的规矩。这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不得已的,廊道那里母亲时隐时现的身影莫名地让她焦虑,而每天回来陪发傻玩一会儿球是对发傻一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犒赏,尽管现在她真的感到很饿。

今天的发傻有些奇怪——桑迪是忽然意识到的。发傻虽然依旧是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可动作并不那么尽兴,不时地看看她,窥视她一下,搞得这扔球的游戏,不是为了发傻,倒是为了逗她开心似的。这一刻,桑迪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发傻今天没来迎接她的缘故——小家伙知道母亲在门口等她,怕属于高等动物的两个女人再次发生昨日那样的冲突,就知趣地躲开了。等到母亲不在跟前,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才肯跑出来和她亲近。小东西,够精!她心里骂了一句,却涌出了一股爱意,跟着,是一缕莫名的伤感。

桑迪很快失去了玩球的兴致。她站住了,跟发傻说,妈妈饿了,要吃饭去,说着便走到厨房的冰箱前,拿出一盒蔬菜沙拉,撕开里面单放的坚果袋和色拉油,拌好了,热了杯牛奶,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发傻很理解似的,怏怏地一直跟着她,见她坐了下来,也跟着趴在桌边。桑迪不经意地看了它一眼,今天的发傻真的和自己一样,心事沉重。

桌上摆着母亲的饭——母亲不习惯用冰箱,剩饭都放在桌上。桑迪知道这些饭其实是留给她的——这是母亲认为她完成母亲职责的方式——虽然母亲也知道她做的饭,桑迪和外孙女麦吉尔都是不爱碰的,但母亲还是会用一个个漂亮的碟子把每样她自己爱做又爱吃的饭菜整整齐齐地盖好,摆在餐桌上。不用看桑迪也猜得到,那些漂亮的碟子下面,除了粽子、米糕之类的碳水化合物,就是鸡爪、猪内脏、猪血,或者香肠、叉烧之类的腌制腊味。恐怕也有些蔬菜,炒的,一定是油乎乎的,还很烂乎,而且很咸。偶尔,在特殊的日子里,还会有些母亲家乡的特色,煲仔饭、油炸鬼,最恐怖的是那种章鱼干、海螺干、虾干啥的煲汤,真是腥不可言。她不知道和母亲说过多少遍了,不要给她做晚饭,母亲就是不听,总是要摆上这么一大堆,跟开展览会似的。如果她抱怨的话,母亲就会狡辩说,我怕晚上会饿,留着给自己吃的。鬼才信!

说也奇怪了,桑迪从小就和母亲吃不到一块儿去。母亲很能吃,比她饭量大得多,而且最喜欢碳水化合物,可母亲却一点都不胖,吃多少,都依然把体型保持得跟个芭蕾舞演员似的,颀长、瘦削、骨感——这是她最嫉妒母亲的地方。她的体型像父亲,正好相反,吸口气进去就能胖出一圈来。父亲生病的时候,她就想,为什么吃一样的食物,父亲就得了胃癌,母亲却啥事儿都没有,健康得简直像个退了休的舞蹈教练。

嚼着那些蔬菜色拉,桑迪觉得特别没味,对,味同嚼蜡,就像她现在的生活。其实她也不喜欢吃Trader Joe买来的色拉拼盘,可是没办法呀,她可不能重蹈父亲的路子,胃癌实在太可怕了。这些蔬菜虽说吃的时候感觉不好,可吃完了不会让身体特别沉重,只想睡觉。健康,健康是要付出代价的。

“啪嗒”,一个碗上扣着的盘子掉了下来。下意识地一瞥,桑迪看见里面是炒笋片。炒笋片,她是喜欢的。手中的叉子已经伸到了一半,待就要插到笋片上了,却又缩了回来。不,她不能吃,吃了的话,以后母亲顿顿都会做炒笋片,那样,一场和母亲关于笋片的持久战就又要打响了。不,现在是非常时期,坚决不能像以前那样疏忽大意了。在和母亲过往的战争中,桑迪从来就觉得自己是不该输的,可不知怎的,她却从来都没有赢过。父亲在的时候,她都没有赢过,如今父亲走了,她——

色拉吃完了,可她竟然觉得没吃饱,也许是周五,晚饭吃得又晚了些。桑迪的手此刻已经情不白禁地伸向了盛着笋片的盘子。悠悠地叉了一片,送到嘴里。舌苔陡然间兴奋了起来。嗯,味道还真不错呢。于是叉子又扎了下去,这一次是两片。真的不能不佩服中国人,他们就是会吃,会搞,任何看似不起眼的東西,只要一经过他们的菜谱,就跟施了魔法,点石成金。正在她有滋有味咀嚼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身后有动静。见鬼了。她下意识地侧头,隐约见身后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站在水池边,在往茶杯里添开水。

桑迪赶忙站起了身,心不在焉地收拾着叉盘,恍惚间,就走到了水池边,准备清洗。

母亲即刻就把水池给让了出来,走向餐桌边。等站定了,侧头尖着嗓子:“你吃了炒笋片?”

桑迪心下发虚,赶紧支吾,“你那碟子没有放好,掉下来了。”

母亲“哦”了一声,像是埋怨,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吃笋子。”

“你去拿信吧,马上给你看。”

母亲欣欣然地走了。

桑迪洗完了餐具,关上了水龙头,顺手擦了一下大理石台面,其实那里根本就不脏,母亲白天在家恐怕不止擦过一遍。

“叮——”的一声,手机的短信来得正是时候,桑迪想,大概是托尼,和她商量周末的计划。

短信是女儿麦吉尔发的,告诉她说已经决定暑假里要和男友维克多一起去中国了,还告诉她计划的行程和时间。

这是最后通牒呀。桑迪想着,已经给女儿拨通了电话,她可不想在手机上打短信。照例,女儿没接电话。她知道女儿不肯接她的电话,即便看见也不接——现在的年轻人简直就属哑巴一族,白长了一张嘴,懒得说话,偏喜欢让手指头在手机上跳舞。她又拨了一遍。女儿还是没接。她再次拨了一遍。终于,接通了。她知道女儿的脸上一定写着一百个不情愿。

“你真的要去?”她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嘛。”女儿麦吉尔依旧是那种永远都在埋怨她的口气。

“你已经大三了,应该开始做些实习了,不然到时候你找工作不好找啊。我都帮你找了那个朱迪阿姨,看她——”

“妈——我跟你说过,这事儿你别管。”

“那,那要我给你买票?”

“No,维克多说他给我买。”

“我知道他家有钱,可你还没做人家的媳妇呢,平白无故用人家的钱,这不好。太不好了!好像我出不起机票似的。”

“妈——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男朋友算啥?今天是你的男朋友,明天就——”

“妈,你就是在人事部干得时间太长了,谁都不相信,总是负面思维。”

“我的确是见得多了。我告诉你,宝贝儿,你最好——”

“妈——我知道。要用套,别让你突然变成阿婆。”女儿不耐烦地说出了她想说的话,搞得桑迪又好气又好笑,她的确好几次提醒女儿,千万要用避孕套,她可不想突然一天见到女儿抱个小宝宝回来。“妈——”女儿又叫了一声,声音缓和了许多,桑迪眼前立刻出现了女儿一脸的诡异,知道小东西又要提什么让她七上八下的要求了。

“又怎么了?”她带着阴阳怪气冷冷地说。

女儿似乎故意拖延着,像还在犹豫。好一会儿,桑迪才听见,“阿婆说,她也想去。”

“阿婆?”桑迪这把真是诧异,“她,她怎么知道这事儿?你已经跟她说了?”问完了,桑迪就后悔,自己这不是猪脑子嘛,最近母亲恐怕是天天和女儿打电话,祖孙俩说不定这是在一起里应外合地诳她呢。

“你忘啦?上次我带维克多回家,阿婆知道维克多也是广东来的,就说她真想回老家看看。”

“她一辈子都没回去过,兄弟姐妹都给她移到这里来了,现在回去她还能找谁呀。”桑迪叫着,忽然意识到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見母亲站在厨房的水池边,水龙头哗哗的,她就知道,母亲又在那里擦啊洗呀,嫌她刚才用了厨房,收拾得不干净。真是无奈!

“她只想回广东老家。我们可是会到处跑的。除非妈你也去——”

桑迪立刻叫了起来:“我才不会去呢。我一辈子都没去过那个地方,谁都不认识,我去干吗呀。她愿意去就自己去呗,不过我告诉你,这可是你惹出的麻烦哟,到时候闹出什么事儿来,你可得自己解决,别总是让我给你擦屁股。”桑迪说完,心里不仅没爽快起来,反而像塞进了一团用过的脏兮兮的餐巾纸。

麦吉尔在那边嘻嘻地笑了起来。桑迪正自纳闷,就听女儿说:“我想也是的,你又不会说那里的话,去了还得阿婆给你做翻译。”

桑迪语塞,眼前出现了女儿得意的坏笑。女儿得意的是,她的广东话要比桑迪好,因为小时候她一放学就去阿婆阿公家,后来上了中学,也是阿婆阿公送她上学接她放学。让桑迪一直奇怪的是,对她事事看不上的母亲,对远不如她优秀的女儿倒是格外地包容宠爱,不,简直是溺爱。人说隔代亲隔代亲,在他们家的确如此。

“哦,我忘记问了,你阿婆,她喜欢你的小男朋友?”

“当然,阿婆当然喜欢他了,比我还想得周到呢。她还问了维克多好多他们老家的事,维克多还给阿婆看了很多老家的照片——”

桑迪“呵呵”了两声,打断女儿:“那你可得小心了,你爸爸就是当年你阿婆喜欢的,给我挑的,你看现在怎么样啊。她呀,就是喜欢那种家里有钱的,以为有钱人就会对你好,就像你阿公对她那样——”

“妈,我知道了,其实阿婆也知道我爸不如你能干,谁让你那么能干呢?”

女儿这就算是卸甲投降了,桑迪便道:“那好吧,那你就和阿婆一起去好了,正好也让我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清净。你知道,阿婆在这里,发傻天天都发狂,我天天都发疯。你们去了最好,千万别不去——”桑迪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歇斯底里了,赶紧收了口。

“妈——”桑迪听出来这声妈全是埋怨,“她是你的妈妈——”

“我知道。”桑迪打断了女儿,“我是她的女儿。”

“妈——”麦吉尔的声音缓和了些,“我知道你小的时候,阿婆对你不够好,但是你有阿公啊,还有你阿嬷啊。”

这话像电击了桑迪的泪腺,她一下子鼻酸眼胀,血往脑门涌。

“我觉得你很幸运。阿公那么喜欢你,连我都嫉妒。但是我必须说,阿婆对我还是挺好的,我想,她对我好,也就是对你好呀。是吧——”

桑迪此刻已经镇定了下来,“我们下次再讨论这个问题吧,我要给你阿婆看信,她等着呢。”

关掉了手机,桑迪却在沙发上发起呆来,直到母亲走了过来。

3

这不过是封银行每月例行的客户账单出入报告而已。

信封上写的,依旧是父亲的名字,虽然桑迪和母亲上周去银行更改成了母亲的名字。账户上的账目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是对的。父亲去世的所有花费,都是她和哥哥两人付的。父亲在世84年,不仅没有让他们兄妹俩操过什么心,更没有花过他们的钱。现在想想,桑迪还是追悔莫及,父亲这辈子过的,和清教徒也差不多。除了去过亚洲,去把母亲娶来,连北美的加拿大和墨西哥都没去过,更不用说遥远的欧洲大陆了。虽然她努力过多次,但父亲就是没有出门旅游的兴趣。桑迪觉得自己太死心眼,其实给他们订了票,带着他们去就对了,说不定一旦父亲迈出了国门,也就喜欢上了旅游,喜欢上那样的世界。可惜,那时候的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父亲会离开这个世界。甚至在父亲被查出癌症晚期的时候,她也并没有真正理解“去世”的意义。

当年阿嬷离世的时候,她还小,阿嬷最后的日子,她也没在阿嬷身边,虽然日后想起阿嬷,心中也怅惘,也无奈,可阿嬷那次的失去,与这次父亲的失去却是这么的不同。她想过这个问题,仔细地想过,现在她是这样认为的:阿嬷走了,她的世界不再那么随心所欲,因为母亲填充了阿嬷的位置,但那时,无论在阿嬷还是在母亲的心目中,父亲都是家里真正的天,真正的主宰。父亲又是那么疼她,她是父亲心头的小囡囡,所以,天没塌,万物照常生长,她的世界依旧安然;可是这次,父亲走了,天塌了,万物都在死去,世界呈现的只剩下乱象,唯有她好像还活着,而且还想继续活下去,为了自己,为了女儿麦吉尔。更让她痛苦不堪,无法接受的是,她是在瞬间发现,自己一下子老了,不仅老了,自己也是会死的,这个死期竟然还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最让她觉得无法忍受,已经不知所措的是,后面活下去的日子,这个天竟然要她一个人来撑了,万物要死去,她恐怕无能为力,可是她的世界,要想活得下去,活得顺畅,只有她自己来拨乱反正。但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她的世界里,本来是没有母亲的,母亲只属于父亲,可现在父亲不在了,母亲被她继承了下来。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更是万万不愿接受的。

看着手中的银行账单,桑迪的心还算是踏实的,因为联邦政府发给父亲的退休金已经按时打人了账户。记得当年父亲和她商量过,要不要把钱直接打给她,而不是母亲,显然父亲在那时候就做好了先母亲而去的准备。桑迪不同意,她当然不会同意。她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自己和母亲,还会有这种“同居”生活。在她和亚瑟结婚,搬出父母家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和父母再在一个屋檐下,更不可能长相厮守。可是如今,天意弄人,她倒是没有搬回父母的家里,而是母亲搬到了她的家里。

“你爸爸转给我的社保金到了吗?”母亲站在一米开外,显得怯怯的。

“没有。”

“怎么会?”

“大概没赶上。”

“那明天我们去银行问问。”

“不用。”桑迪说完,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金属味儿,就又马上道,“政府办事儿就是慢,我在政府工作我最知道,他们虽然慢,但一定会给你办,你就别着急了,不会有问题的,我知道的。真的。等下个月账单来了,肯定在上面。”说完这话,桑迪意识到,自己跟母亲竟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她甚至不知道,母亲真的听懂了她说的没有。她总是用英语和母亲说话的。直到最近,确切地说,直到父亲去世,她才意识到,印象中,和母亲说话,她从来就没有连续超过三句。之所以这样,一个原因是一直以来她没有和母亲直接对话的必要,因为有父亲。父亲平日里和母亲都是用广东话交流,和她和哥哥,都只是用英语,从来不用广东语。另一个原因是当年母亲为了要学英语,规定她和哥哥只能和她讲英语,帮助她提高英语。结果,阿嬷走后,她根本没有机会再说广东话,早年和阿嬷学的有数的几句广东话,也都随着阿嬷的远去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可以说,阿嬷走后,她就与广东话绝缘了。只是可悲的是,到了,母亲也并没能真的学会英语,永远困在广东话的世界里。这对桑迪一直倒没有影响,反正,她有事情,都只同父亲讲,母亲于她,于她的成长,不只是可有可无,可以说基本缺席。

对于她和母亲之间交流的不畅,在今天看来更准确地说,是障碍,桑迪一直都没有在意过,直到父親离去后的第一个母亲节那天,母亲搬到她这里来住时,她才意识到,虽是母女,可她们两人,其实一直都是相识的陌路人。不是现在才是,而是从来就是。理性上,她知道母亲的存在,她知道那个身材修长,被父亲关爱而又被父亲依赖的人,是父亲的女人。这个叫毓秀的女人,似乎只属于父亲,虽然这个叫毓秀的女人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她桑迪,一个是比她大六岁的哥哥丹尼,但是,对于哥哥和她而言,在父亲没有去世的五十多年的岁月里,这个叫毓秀的女人,对于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是不存在的。

可是天意弄人,父亲走了,从发现得了胃癌四期到去世,只有两个月,把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女人留给了她。显然,父亲更担心的是他的女人,而不是他的女儿,不然,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不会一直坚持到自己的女儿对自己的女人做了允诺才肯撒手人寰。到如今,桑迪才知道,搬到她的家里来的,不仅是一个形同陌路的女人,还是一个我行我素,又有点不知所措的孩子。因为是她的母亲,她大概相信女儿是有义务照顾她的?因为是母亲,所以,没有和她商量,就把家门口的那不算太像样子的花园搞成了一毛不拔的黄土地。因为是她的母亲,所以,可以给她洗衣服,给她整理房间,给她改变家里的摆设,给她准备第二天的午餐,可以没完没了地给她擦地板,打扫厨房——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在提醒桑迪她作为母亲的身份,彰显她天赋母权的权利。当然,还有她的女儿在她的丈夫临终病床前的那番允诺。

桑迪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入到这个可怕的陷阱里来的。如果说,那个叫毓秀的女人真的有这些权利的话,可自己当年作为女儿的权利,怎么并没有享受到呢?

而且,这个女人是她的母亲吗?她是忽然间有了这个问题的。母亲,多么神圣的字眼儿?可是,眼前这个与她共处一个屋檐下的女人,在她的眼里,却简直就是一个外人。这两个月来,她极尽回忆之能事,在记忆的长河里扫描着,扫描着,想找到一些,不,哪怕是一次可以称得上温馨的瞬间。可她失望极了。记忆残留下来的,关于这个女人的部分,只有叫她洗头,叫她上发卷,叫她扫地,叫她吃粽子,吃哈利煎饼,吃干炒牛河,给她送油炸鬼、煲仔饭、猪血汤,这些她根本就不爱吃的东西……居然,居然没有过一次悠闲的、惬意的、欢笑的、不为钱而去出力的片段。

在桑迪的眼里,如果一定要找出这个女人的优点,也许就是两个词:勤劳和安分。但这两个词,桑迪认为,其实与她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个女人的确算得上勤劳,家里所有的活儿,她都愿意干,而且当所有的活都干完了,她就会去再干第二遍。就像刚才,明明自己已经把吃完色拉用的刀叉冲洗放入了洗碗机,母亲还是一定要拿出来,一定要手洗后,还要用那个在桑迪看来根本就不干净的抹布擦过了,放进碗柜里才算万事大吉。母亲这样做是有理由的,说是用洗碗机浪费水。可桑迪经常看到,母亲洗过的刀叉盘子,上面不是残留着母亲花眼看不见的食物,就是一定摸上去油乎乎的。厨房的台子也是要被母亲一擦再擦的,尽管那个抹布因为总是下水干不了,已经捂了,发着隐隐的霉味。为此,桑迪曾经把她的抹布和拖把一起,放到洗衣机里洗,可是过了两天,霉味就又开始隐隐地弥漫在厨房里,像泄露的煤气一样,搞得她一到厨房就心烦意乱,气不打一处来。她曾经和父亲说过,母亲的勤劳与洁净无关。在母亲和桑迪之间,父亲是很聪明的,既最大程度维系了两个女性之间的和平,又保持了和两个女性最亲密的关系。

在桑迪看来,母亲的勤劳,最大的功劳,是把母亲的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都从遥远的她的老家移民到了美国。当年阿嬷不肯给母亲钱帮着她给舅舅和姨姨们办移民,母亲就拼命地出去给人家做头发。为此阿嬷一直都看不起母亲,母亲却依旧早出晚归,把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发廊里,赚出了帮她弟妹们移民美国的全部费用,不仅如此,她还成功地说服父亲搬出了中国城——这些当然都是桑迪后来一点点知道的。母亲也的确是精明又能干的,这一点不服也真的不行。起码在父母的家里,父亲是什么家务活儿都不干的,也不会干。母亲有一个观念,家里的活儿就是该女人干的,于是,在阿嬷离世后,桑迪搬去和母亲住,便成了母亲手下的小奴隶,直到桑迪结了婚搬出家。

她母亲这个女人是有点本事的,用阿嬷的话说,是有妖术,不然就凭她一个外来的小丫头,要英语不会说,要文化一窍不通,要亲戚举目看不见一个,她怎么就能把在旧金山土生土长的父亲,一个多少有些抑郁症的大男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又怎么能靠着两只手,靠着在理发店里给人家做头发,就挣出了四个弟妹移民美国的全部费用。当然,桑迪一直认为,关于后者,她也是有很大功劳的,虽然母亲从来都没有表示过,好像帮助那四个后来和她们并不很亲近的舅舅姨姨们移民美国也是她桑迪的分内之事。

说母亲勤劳也就罢了,因为,这里的中国移民个个都勤劳。可母亲也安分。勤劳又安分的人,在这里可并不多。

母亲的安分也许首先就表现在她对自己的工作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奢望。据父亲后来说,母亲刚来旧金山不久,跟着一个中国城里的理发师做了几天徒弟,就上阵干活了。母亲当年是要出去学英语的,可只去了几天,父亲只说那就不要去理发店了,母亲就退了学。退了学的母亲再没有去读过书,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家里和理发店里。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个地方,她建起了自己的王国,虽然那个国王并不是她。在家庭这个王国里,父亲是国王,但没有母亲,父亲就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理发店的王国里,那个拥有执照的老麻师傅是国王,但没有母亲,老麻师傅的王国就没有了顾客。母亲就这样,靠着她的安分,成就了并一直支撑着两个王国。

她太安分了,安分得无欲无求。父亲不愿意出去吃饭,母亲就每顿饭都在家里做;父亲不喜欢去旅游,母亲就安分得哪里都没有去过;父亲不喜欢母亲那些来自老家的弟弟妹妹,母亲就安分得不跟她帮着移民来的亲弟弟妹妹们交往;父亲喜欢独来独往,几乎没有什么算得上深交的朋友,母亲就守着父亲,和他一起独来独往。

更让桑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直到父亲去世的时候,桑迪才知道母亲其实很有钱。比她都有钱!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把这些钱存下来的。而且,不久前她才知道,父亲竟然留下来了那么多遗产给母亲。35万。如今父亲社保的一半也给了母亲,也就是说,除了父亲留下来的积蓄、退休金,母親现在每月还有一千多美金的进账。父母房子的贷款也早就付清了,父亲这一离世,不仅他的账户变成了母亲的,再加上父亲当年明智买下的人寿保险,母亲简直可以算是个富婆了。这,太让桑迪大跌眼镜了。不得不说,母亲是个有福气的女人。

最有福气的,还是父亲对她的好。自从父亲退休后,母亲不再一心想着去发廊赚钱,安心在家做主妇。他们两人简直像个连体人,不,一个蚕茧。父亲是那外面蚕丝裹成的茧,母亲则是里面的那只蚕宝宝。母亲的日子,风雨不侵、岁月静好。可是现在茧破了,随风而逝,里面那个老去的蚕宝宝再也化不成一只可以飞翔的蝴蝶,而是继续做着她的蚕宝宝,而这个茧,竟然要她桑迪来做。所以,母亲才要给她每天拖地板、每天准备午餐、每次她下班,都要替她拿公文包……母亲这个永远的蚕宝宝,真是把她当成了父亲的替身,她的蚕茧。

“还是去银行看看,看看放心。”

母亲说,依旧小心地陪在沙发边。桑迪这才意识到母亲站了好一会儿了,安安静静的,像一棵长在那里的树。

桑迪不语,把信还给了母亲。

母亲说了句什么,桑迪并没有听清,那呜里哇啦的鸟语,即便她有心问,却早已没了力气。反正母亲说的话,她总是半听半不听,半懂半不懂的。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也只能这样了。对母亲,她从来就没有抱过什么希望,反正等事情真的到了当前,不得不处理了,再计较也不迟。

4

“你要出去?”母亲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惊异地问。

“我和以前的一个同事约着饮茶。”桑迪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来回打量着。

“我以为,我以为你今天会带我去银行。”母亲声音听上去着急得很。

“没有啊。”母亲这话说得奇怪,桑迪啥时候说过这话。停下了搔首弄姿,她一脸严肃地对着镜子中的母亲说:“不是说等拿到下个月的账单再去的嘛。”怕母亲没听懂她的英文,她又重复着,“下个月。”

“我还有一张支票要存。”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哑,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那——”桑迪迟疑着,想说要不她帮母亲存,可转而又想,母亲并不想這样,她恐怕就是想出去走走。以前父亲在的时候,他俩周六总是会出去走走的,农贸市场,百货店啦。她这是在家里闷了一周,想出去放放风。可真是这样,直说就是了,干吗这么拐弯抹角的,她最烦母亲这一套。父亲吃这一套,她可不吃。她于是说,“要不我早点回来,然后带你去存。”

镜子里的母亲没有说话,并不相信似的看着她,犹疑着。桑迪看得真切,大胆盯着母亲的脸。她之前不记得自己有这种和母亲面对面,近距离对视过的情景,或许因为凡重要的事,她都与父亲商量,母亲从来都是缺席的,她从来都没有必要和母亲面对面。在桑迪的记忆和生活里,母亲只有两种身份:在家里,她是父亲身后的那个与她无关的人;在家外,她是发廊里全能的理发师。仅此而已,说到其他的身份,她和哥哥的母亲,麦吉尔的外婆,那帮舅舅姨姨们的大姐,当然还有阿嬷的儿媳妇,母亲的角色根本就不曾扮演。至于原因,桑迪认为那是因为母亲根本无能为力,一个听不懂看不懂英文的人,一个对美国社会毫无认识的人,她觉得也不必苛求。但有一点,母亲的确有张姣好的面容,傲人的身材,也总是打扮得格外体面,既有东方淑女那种典雅,又有西方知识女人的知性。她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她的解释就是遗传。只能是遗传了。为此,桑迪倒更是对母亲多了一份不屑。做人事工作这么多年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好几副面孔。

母亲似乎还在那里僵持着。母亲不发话,桑迪觉得也不好即刻开门出去。于是,她盯住了镜子中的母亲,因为没有打开廊道上的灯,母亲的脸都在暗影里,这么想着,她好奇地把身体往镜子前靠了靠,忽然,她看见母亲那张近来消瘦的脸扭曲了起来,满脸都是粗暴的皱纹,眼神空洞,无望,整个人像在受难的样子。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的指头,撑靠在镜子上。等再定睛仔细看,眼前的母亲,虽然依旧消瘦,却回归了那个平日里面瘫的模样。是的,这才是她的母亲,总是显得那么的镇定、自若,好像没有什么风浪可以把她从艰难的岁月中打垮似的。可是为什么刚才,自己明明看见了她扭曲乖张,对,还有无助受苦的一张脸呢?难道——

她忽然想起来曾经在一门心理课上学到过,说一个人所看见的外部世界,其实是这个人内心世界的外部呈现而已,所以,每个人看见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说刚才自己看见的那张扭曲乖张又沧桑无助的母亲的脸,是自己内心里母亲形象的变现呢?抑或是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母女毕竟曾经连心(起码在母亲十月怀胎和她还在襁褓里时),所以她才会看见了母亲此刻真实的表情呢?不然的话,刚才那一幕怎么解释?不应该只是自己的幻觉吧?应该是一种内在的共鸣,虽然共鸣的是痛苦,是纠结,但那肯定是属于真实的一部分吧。不然的话,怎么会在无意识,又在光天化日的大白天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呢?是的,桑迪早就知道,和周围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她和母亲——眼前这个女人——拥有着一种非典型性的母女关系,但愿这种关系是极个别的,因为里面没有孕育出那种一般意义上的爱和亲情,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次次痛苦的,与快乐无关的历史片段。

虽然一直以来对自己和母亲的关系都在迷惑之中,但桑迪认为自己仍是清醒的。她清醒地知道,现在的自己有两个:一个自己很不想和母亲有任何瓜葛,能不纠缠就不纠缠;另一个自己又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现在是这个女人的依靠,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依靠。即便她把眼前的这个女人看成是一个普普通通认识的人,她也应该伸出援助之手,让她在生命里最困难的时候,尽可能地安度过去。想到这儿,她坦然地转过头来,看着仍呆立着的母亲说,“要不我叫托尼带你去,他今天有时间。”

“我在锅里还给你热着粽子呢。”

桑迪就明白了,因为母亲没有接她的话茬——这是母亲特有的拒绝的方式:转移话题。

“妈——”桑迪真的有点不乐意地叫了起来,“我在瘦身——”说着,她张牙舞爪地在身上比画起来,她其实想和母亲说的是:我不是跟你说过的嘛,我现在在减肥,不吃米呀面呀的碳水化合物。为什么每次我跟你说什么,你不仅听不进去,还故意反其道而行。你怎么总是和我作对,你难道就不能尊重我一回吗?可是她不会用母亲听得懂的广东话说出来。

“好吧,你去吧。”母亲这一次似乎听瞳了,边说边挥了挥那细长弯曲的手指。

就在桑迪把大门关上,以为终于逃出了家门,摆脱了“麻烦制造者”的时候,身后的大门却又开了,桑迪不由地回头,见早上清亮透明的阳光照着站在白色门板后面阴影里的母亲,母亲一脸的哭相,似乎身边的这扇门关上了,就像棺材的盖子盖上了,她就彻底属于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桑迪心里什么东西炸开了,身后的阳光仿佛灼烧着她的全身。

“要不——你带我回老屋去。”

桑迪大呼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自己,才道:“你不是上周才去过的,怎么又要去?”上个周末母亲待在那里两天,也不知在那儿做了什么。

“反正我也没事儿。”母亲祈求的样子。

桑迪看了看表,真的要晚了,可她说:“那你快点,我要晚了。”

母亲转身回屋去了,桑迪跟着进了门。因为她知道这一等,起码得二十分钟——母亲要出门,那可不是件小事儿,她会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前照、后照,转着身子,一遍、两遍、三四五遍地没完没了地照,她要确保自己形象完美无缺了,才肯出门见人。这么想着,桑迪已经踱到沙发边,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沙发里,母亲刚才那副无助受难的脸相,已经变成了她此刻的心相。

显然,母亲还是在她这里待不惯,她想。父亲去世后那半个多月,她是天天住在母亲家里的,她深知有个自己舒服的家的女人,在另一个气味不对却又绕不过情面和责任的女人的家里住,是种什么滋味。当时,桑迪不想住母亲家女儿麦吉尔平日住的那间小卧房,便住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那是父亲早年自己打的沙发,虽然当年质量是很好的,但毕竟时间长了,也大概是她年纪大了,原本记忆中特别舒适的沙发,却让她生生地睡出了腰病来。早上起来,整个臀部像是从胯上掉了下去,挪上半步都难,更别说坐下一会儿再站起来时,那种简直生不如死的疼。即便是躺着,或者半躺着,时间长了也像腰上灌了铅,重得不敢翻身,一翻身,人就跟要被大卸八块似的。她一直忍着,没有跟母亲说,只能忍着,因为她没有和母亲说自己感受的习惯。对这个做了50年自己母亲的女人,一来她不知道怎么用母亲听得懂的话来形容那种痛;二来她不习惯在母亲面前抱怨,更不用说撒娇了;三来在母亲的面前,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得是个强者,即便不是,起码也要做出一个强者的样子来。一个强者是不需要得到弱者的同情的。好在最后,母亲终于看出了她的不适,这才算是体恤着,跟着她搬到了这里来。

如果不是自己的腰出了问题,恐怕现在她还住在母亲的家里——虽然她知道住在母亲那里根本就不是一个长期可行的方案。一来离她上班的地方远,二来母亲的房子也不如她的大,不如她的舒适,再者,等女儿麦吉尔回来了,带着她的小男朋友,就根本不够房间住了。只是母亲是不会想这么多的。她的世界里,除了父亲,外孙女麦吉尔也许占有了所余不多的空间。母亲对原本给予厚望的哥哥是彻底地失望了,哥哥被他那个香港媳妇的百依百顺和言听计从彻底毁掉,母亲不得不放弃了哥哥。哥哥也许是幸运的。不然,现在面对母亲的该是一直被母亲宠为掌中宝的哥哥才是。母亲也是不喜欢当下的,即便是在现在,父亲走了两个月了,她其实还活在过去的世界里,根本没在当下。她以为她还是那个有宠爱她的丈夫,有她宠爱的儿子的幸福女人,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天天厮守的是她从来都没有当回事儿,血缘上虽相连,情感上却连可有可无都够不上的女儿。不然,母亲也不会一来她这里就接二连三地闯下那么多的麻烦。

刚来时,她是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三居室的家从头到尾地清洗了一遍。不,应该不止一遍。母亲的勤劳品质之一,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在爱干净上。她不仅把厨房、起居室、客厅都彻底地清洗了一遍,连带着把楼下她自己住的那间客房,和楼上麦吉尔住的卧室,以及桑迪的卧室,也全都清洗了一遍。以前母亲也常常来家里,但清洗的范围只限于楼下的公用部分,从来不上二楼的卧室——这也是在经历过无数次的明争暗斗之后,母亲才终于明白了在女儿的家里,是有“禁区”的,不再进入她的卧室,也答应不给麦吉尔收拾房间,因为麦吉尔的房间该由她自己收拾才对。可是,现在,这些约法三章,都被母亲扔进了垃圾桶。显然,这次搬进来,她不是来做客人的,而是来做主人的。

桑迪真的很不高兴,尤其是母亲把她的卧室里她和托尼的衣物全都重新叠了一遍,还按照她自己的思路摆放——这简直像是母亲看见了她和托尼的隐私一样。桑迪气了好几天,却一直没提这事儿。毕竟,母亲刚刚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伤痛,没想到的是,她的沉默,显然让事情变得越发严重了起来。母亲把家里所有的房间,是的,她一点都不夸张,所有的房间,包括车库都彻底地来了一次大扫除,好像中国的春节即将到来一般。现在,家里有什么,母亲恐怕比自己都更清楚了。

客厅里很安静,阳光从她对面的大窗口照耀进来,照得她全身暖洋洋,轻飘飘的,甚至把体内一直被她压制的躁动也飘浮了上来。桑迪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二十分钟已经过去了。她简直想去母亲的卧室催了,但是她没有,而是走到了窗前。然后,她就看见了那一片和尚头——土坷垃裸露的前庭小院——这也是母亲的杰作。花了一周完成了最彻底的家庭大扫除后的母亲,也许是无事可做了,竟然把靶子放在了门前庭院里那些花花草草上,仅一天,她就把那些长得算不上茁壮,却依旧自在活着的月季、薰衣草、雏菊、茉莉、燕子掌和一些肉质的抗干旱小植株都剃了个精光。虽然这个小院原本修整得不够整洁,像一个不修边幅的小姑娘的头发,可是现在一眼望去,那个不修边幅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不毛之地的小和尚。有一次托尼来家里,大吃一惊地问,院子里的花草怎么变成了这样。她只能翻着白眼。

桑迪倒不是不知道母亲的意图,毕竟是她的女儿,而且曾经在母亲打工的理发店里给她做过许多年的小劳工,对于母亲的价值观,她其实再清楚不过了。她知道母亲拔掉门前的花草,是为了把花园变成菜园,要不是后来她故意吓唬母亲说,市政府有规定,门前不能种成菜园,那样到了冬天会很不美观,影响市容,母亲这才没在和尚头上播撒菜籽。如今,每次看到这块不算小的和尚头,她就太阳穴疼,她知道自己不仅得雇个人来种上花草,还因为制止母亲把前院变成菜地,她对母亲扯了谎,市政府根本没有此类规定,尤其现在第一夫人米歇尔·奥巴马到处要环保绿化,这种规定恐怕难以出炉。只是桑迪的确在办公室里曾听同事们议论说,中国人都太实惠,不喜欢要无用的草坪和花园,只钟情菜园子。

想到这里,桑迪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伸手拉了拉围在脖子上的羊绒围巾。手触到围巾的那一刻,她的心又添了一层堵,这条她最喜欢的羊绒围巾恐怕戴不了几回了——这也是拜母亲所赐。

按理母亲是不应该犯这种错误的。在母亲的家里,母亲是不用洗衣机的,可是在这里,她竟然敢给桑迪用洗衣机洗衣服。也许她是想按照桑迪的方式,帮桑迪的忙,但她不知道,同一个篮子里的衣物,即便都是要进洗衣机的,也会分档次分拨,受到不同的礼遇。有的是送到干洗店的,比如这条羊绒披肩。可母亲竞把它放进了洗衣机,于是原本杏仁蜜色好似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的大围巾,如今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沧桑老妇,很快就会寿终正寝了。那原本平展柔软的质地,现在皱得没了形状。要不是桑迪实在是很喜欢这条羊绒披肩——这可是托尼上次去南美专门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是由当地特有的一种动物驼羊的毛制成的——她也许已经把它捐出去了。

母亲还是没出来,但桑迪听见母亲房中隐约传来了响动。这时,她忽然想起母亲出门前总是要做的一件事情,上厕所。这提醒了她,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去一下。

一进洗手间把灯打开,桑迪就见马桶里黄黄白白的一摊。又不冲!她愤怒地大叫起来。一阵心堵上来,她简直要窒息了。人,真是顽固的动物!

5

母亲的老宅离桑迪的房子并不很远,开车十多分钟也就到了。母亲不会开车,平日里都是坐公交。只是公交不顺,要倒腾两趟車不说,到桑迪这边来还得爬段小坡。

母女一路无话,似各自揣着各自的心思。

这条路,桑迪再熟悉不过了。麦吉尔小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要穿梭在这条路上,早上上班前先把女儿送过来,下了班还得来接。她离了婚后,麦吉尔放了学也常来,桑迪就来得少了,倒是父母常常到她这里来,母亲来给她打扫卫生——只是以桑迪的标准,那叫中国式清扫,根本不能叫干净,就是表面光而已。可见的不干净都看似干净了,不可见的不干净还是不干净。每次来,母亲还会带些她自己喜欢吃,觉得做得也还算拿手的中国饭。像今天这样接送母亲的情况,也有过几次,但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以前在车上,母亲还会叨唠几句,不多,大多是关于麦吉尔的,或好,或不好,桑迪只是卖个耳朵,偶尔插几句,不多——她的中文很有限,她周围,除了母亲和那时候还是她丈夫的亚瑟,再没人讲中文了。可现在,她们住在了一个屋檐下,却什么话都没有了。

把母亲放在老屋门口的时候,桑迪说等我吃完饭来接你。母亲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这话说得让桑迪不得不在车子已经开始滑动的瞬间,侧过头来又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似乎知道她会有这转头一瞥,正在那里等候着她。桑迪心头一震,惊异地发现,站在老屋门口的母亲立刻就不一样了,不只是脸上近来日渐宽深的皱纹平整了,连说出来的话都多了一层底气,短促而笃定。

“你,你不是要去银行吗?”她刹住了车,狐疑地问。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车去。”

桑迪恍然。看着母亲苍老的身子消失在那熟悉的米色大门之后,她摇了摇头,让车子又开始慢慢滑动,待滑到路中,她狠狠地踩了油门,“呼——”的一声,宝马狠命地飞奔起来,子弹出膛一般,冲了出去。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邀请母亲来一起住,难道就是为了在父亲病榻前的那个承诺吗?

那是2月13号,此生桑迪不能忘记却又无法回避的日子。50年前的这一天,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而在她来到这个世界整整50年后的这一天,她最最亲爱的父亲走了。她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做如此的安排,她知道,这辈子她是再也不会过生日了。

50岁生日那天,她在医院的病室里,守着床上不省人事的父亲。那天似乎是有感应的,一早起来,她的心情就惴惴的,原本以为见到父亲会踏实下来,可是没有。父亲一直昏迷着,医生之前就告诉她,可能就在这两日。桑迪木雕一样坐在床头那张简易的方椅子上,心不守舍地等着父亲醒来。不知什么时候,昏暗中,桑迪忽然意识到父亲的眼睛是睁开的,当她的眼神与父亲那被死神亲吻的已经毫无生气的目光相对时,父亲却把头转向了另一边。那是母亲通常坐的位置。

爸,爸。桑迪叫着,问父亲是不是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喝水。父亲却狠狠地干咳了一声,把脸又转过来,朝向了她。但父亲并没有看她,目光注视着门口的方向。

“我——我担心的,你——”

桑迪发现,父亲今天的声音极其微弱,她屏住呼吸,极力专注地认真听着,恐怕错过了什么。

父亲却半天没再发出声音来,桑迪有点耐不住了,望着父亲问:“担心我?担心我什么?”

“和,和别人的关系。”

父亲这话说得倒很利索,一直被桑迪握着的那只手还示意性地动了动,好像那份担心,像电流一样通过这只手就能传递到自己身上。

桑迪听得真切,正是因为真切,才更又疑惑又诧异起来。父亲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糊涂了。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担心我?怎么可能?这个家里,要说最没让他担心过的就是我。哥哥白结婚后,被媳妇管得,难得回来,父亲虽然不说,可每次哥哥带着孩子回来,父亲总有好几天更加沉闷寡语。而自己,当年做学生时,是个好学生,后来工作,也算一路顺利。担心我,担心我什么呢?除了离过婚,其他没什么不好。女儿也很好,已经上了大三了,再过一年,大学毕业,找个工作,根本不会是问题。我自己也很好呀,刚刚才得到提拔,做了人事部主任,按说,我其实早就衣食无忧,这次提拔不是自己要求的,是老板主动提出的。还有,和托尼的关系也稳定了,正准备搬到一起同居。担心我?担心我什么呢?可以说我现在比以往什么时候都好呀。难不成父亲眼睛不好使了,把自己看成母亲了?母亲倒的确是他该担心的,一旦父亲走了,母亲不仅寸步难行,恐怕日子都不知道该怎样过下去了。

“爸——是我,囡囡,你的囡囡呀——”桑迪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拱背弯腰对着父亲急切地叫着,摇着父亲的胳膊。

可是父亲没有再说话,眼神空洞,看着她前面的远处。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照例,她走到了桑迪对面的椅子前坐了下来。父亲的眼睛忽然变得奇异,发出了一团光来,一种桑迪从未见过的光,只一闪就消逝了,又落到她对面通常母亲陪坐的位子上。

“我—很,很担心——”

父亲是用英语说的,声音很低,她知道父亲这是在跟她说话。父亲从来都是用广东话和母亲说话的,只要用英语,那就一定是在和她说话,可父亲用着英语却死死地盯着母亲。就是那一刻,桑迪一下子好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原来父亲一点都没糊涂,便赶紧道:“爸——你放心,我会好好替你照顾妈。你,你不用担心,不用担心,真的——”她声音很大,好像怕父亲听不见似的。父亲干瘦枯萎的手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赶紧握住。好一阵,病房里死寂一般的安静,母亲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父亲那毫无生气的眼睛转向了天花板,俨然那是通往天堂的方向。良久,父亲突然咳嗽了一声,就在身体颤动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把头再次转向了母亲。桑迪心里一动,觉得父亲这声咳嗽是故意的,其目的就是借着咳嗽的力量,能把头再次转向母亲。

“爸,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替你照顾母亲的。”桑迪再次大声叫着,比刚才那次还大,“如果她愿意,我会让她搬到我那儿去住。”

父亲就是在听完了这句话后,走了。直到今日,父亲临终前一直关注着母亲的目光,依旧不时地在桑迪的眼前映现。她甚至有过白责,为什么当时自己要说“替你”呢,但如果不是自己违背意愿的这句表白,父亲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还会多留上几天?虽然过后,她无数次地确认了,自己那句承诺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但在当时,却又完完全全是真心真意的。对于父亲,她从来都是真心真意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阿嬷。为了父亲,为了阿嬷,即便是违背自己意愿的话,她也会去说的,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恐怕她也愿意去做。这一点不只她自己心里清楚,母亲也清楚。对此,桑迪坚定地认为,丝毫不怀疑。在母亲看她的目光中,桑迪看到过母亲那种看阿嬷时独有的目光与神情,或犹疑,或躲闪,甚至还有提防。

本文刊登于《当代》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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