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日记
作者 远子
发表于 2020年7月

2020年1月26日 正月初二 小雨

大前天看到了县汽车站停运的消息,却没有被困的感觉,可能因为去年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家里写作、翻译,处于自我隔离的状态之中。昨天听表哥说他们村的村民已经自发封路了,又听说很多村子都在组织封路,还有人说进县城的路也已经封锁——直到这时我才感到紧张,因为我和妻子从县城回到村里过年原本只打算住到大年初三,宝宝的奶粉、尿不湿等都没带够,镇上的商店又没有开门,我和妻子便决定提前一天回县城。

我叫了邻居家大哥的面包车,他这两年在镇上跑出租,今天一大早他就开着车回来了,说镇上一个人也没有。匆匆忙忙收拾完东西就上了车,大哥说他也不知道去县城的路有没有封,他昨天没有去县城,而是跑了八百里路送邻村来这拜年的一个人去了安庆市。在进县的省道上,不时能看见从县里下来的车,我们便断定封路只是谣言,快进县城时却远远看见前面停了一排车,车后面隐约可见路障。走近之后看到有车转头往回走,也有车从打开的路障处开过去了,旁边有医务人员在测体温,我们就猜是不是体温正常就会放行。这时我其实很紧张,因为前两天夜里我起床给宝宝冲奶粉有点着凉,今早起来嗓子有点疼,我怀疑我现在有点低烧,万一把我隔离起来该怎么办?伯恩哈德在自传体小说《寒冻》里写道,他因为肺部有阴影而被怀疑是肺结核患者,于是被送到一家专门治疗肺结核的医院,他必须学习像其他病人一样拼命咳嗽,才能产出送去检验的痰液样本,最后他终于努力地“进化”成了一名合格的病人。我感觉如果我被隔离,这很可能就是我的命运。

我劝妻子要不别回去了,妻子说必须回去,因为宝宝衣服玩具什么的都在县里。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打出让我们调头回去的手势。妻子就摇下车窗大声问他,为什么前面有车可以过去。那人回说,那是局里的车,去县里办事的。妻子又求情说,我们的宝宝没有奶粉吃了,必须回县城,能不能通融一下。对方直摇头,叫我们赶紧把车开走。我问大哥有没有小路可以进县城,他说他以前走过一条小路,但记得不清楚,而且那边肯定也已经封路了,在妻子的坚持下,他决定试一试。

我们绕到了附近的村子里,在一个村子的入口处差点被一辆正在倒车的河南牌照的汽车给撞上,大哥停下车骂了那个司机几句,又在路上遇到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熟人,是隔壁村的村委书记,就推测前面的路肯定没封,那个书记应该是从县城下来的……我们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一路开到了县城的廉租房。有点逃难的意思了。到家后,我发现我的钱包落在老家了,妻子很生气,责怪我丢三落四,我说好在这些天也用不上身份证,她说现在是特殊时期,万一你去超市买东西要查身份证怎么办。可就在昨天,她还叫我少刷点手机,不要过度焦虑。

恐惧传播的速度很快。前几天我还苦口婆心地劝父母不要出去拜年,后来亲戚们都主动提出今年不走动了;按农村的习俗,大年初一是要去村里家家户户拜年、作发财揖的。年三十那天,我跟父亲说明天我不出去拜年,他有点生气,怪我小题大做,所以我担心年初一会有很多人上我家来拜年,没想到只有两个鳏夫上门……现在回想起来,转折点发生在武汉封城的那天,自那以后明显就有了人心惶惶的气氛,网上开始传出各种难辨真假的“恐怖”视频,有医护人士大哭的,有病人倒在医院收费大厅的,有医护人员从小区抬出尸体的,有一个讲武汉话的护士的语音被传得很疯狂,她哭诉着说,据他们估计,武汉最少有十万人感染……

中午吃了两口面,稍微歇了会儿,我就骑上电动车去买奶粉和菜。半路下起了小雨,我没带雨衣,风刮得紧,一路上都没什么人,遇到的人全都戴着口罩。之前买奶粉的那家母婴店还没有开张,妻子在微信上向店员说明情况之后,对方表示下午可以专程过去为我们开一次门。我骑电动车赶过去时,店员正好在开门,我看到他们的玻璃大门上贴着“有N95口罩出售”的告示,就问她卖多少钱一个(家里现在只剩下十来个普通一次性口罩了),她说三十块钱一个,如果多买可以优惠一点,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花了一百块买了四个口罩。我想我每周出一次门,四个口罩应该够用了,一个月后我在网上买的口罩应该能到货了吧……

妻子的意思是这次要买五罐奶粉,因为店家有活动,买五罐送一袋尿不湿,不过按照店里的程序,要参加这个活动必须办一张会员卡,而在办理会员卡时店员忽然发现她没有操作权限,得等她的同事来操作。感觉人类社会已经完全程序化了,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绝大多数人也要拼命完成流程……在等同事来店的时间里,我们闲聊了几句,我问她知不知道县里的情况,她说县里已经有好多人感染了,前天她的一个医生朋友来这里买了二十个口罩,对方告诉她他的妻子已经感染了。她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紧了紧鼻梁上的口罩,我就告诉她说有专家认为,口罩其实是最后一道防护,勤洗手比戴口罩更有用,不去医院的话普通人一般不需要戴N95口罩,她说不是的,戴N95很有必要,县里情况很严重了。讽刺的是,她说这话时戴着的是和我一樣的一次性口罩,只不过她戴了两个……终于等来了她那个同事。最后我花了一千五百块办了张会员卡,这款奶粉去年十月还只要两百块一罐,上个月忽然涨到了两百八。带着五罐奶粉我骑车去了超市,路上去了三家药店,想买点口罩,但都说卖光了。

一进黄商超市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人不算太多,和周末的人流相当,但每个人的购物车都装得特别满。我发现原本堆成小山的袋装大米现在只剩六包了,有一包的袋子还破了,洒了些米出来;面条的货架上也空了三分之一;蔬菜还有不少,但码得都没有之前高了。蔬菜台称重的阿姨戴着N95,遇见一个熟人,就压低声音跟她说你这种一次性口罩根本没用。我问她超市明天还能不能补货,她说今天他们的运货车出县城时被拦住了,说是要办通行证,他们董事长今天去办了,但没有办下来,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办成。旁边走过一个戴眼镜的大叔,听口气像是中学老师,他说不用担心,政府肯定会解决的,我们要相信政府。

排队结账时,前面一个年轻的女人说她儿子的幼儿园老师感染了,并且传给了一家四口(据黄冈市卫健委今日公布的疫情数据,我们县的确诊人数和疑似人数皆为0,啊,谣言真多)。然后我又看到我后面一个大叔把那袋破了袋子的大米扛到了肩上,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了根绳子系住了袋口……这种气氛下,我不由自主地买了很多东西,当我把购物车停在一边去货架上取商品时,甚至担心有人会推着我的购物车跑去结账。出超市时我提了四大袋,花了五百多块,等我走到电动车旁边才意识到,这些东西很难运回去,我试着把它们垒在踏脚板上,结果电动车倒了,东西洒了一地,看着躺在泥水里的武昌鱼和豆腐,我感到有点无助,我听见路过的人在笑,就觉得他们是在笑我贪心。最后我在两个车把手上一边挂了一袋,才摇摇晃晃把车开回了家。回到家,我跟妻子讲了下超市的情况,她叫我赶紧回去再买些回来,我说我有点不舒服,不想再出去了,要不我们还是相信政府吧……

吃完晚饭,我的感冒症状加重了,头晕,嗓子疼,不停流鼻涕,好在测了体温没有发烧,不过听说初期症状可能不会发烧。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过去十四天,我最少接触了十个从武汉回来的人,其中,我的堂妹家离那个海鲜市场只有五公里远,而且村里没人戴口罩……有个朋友说如果他染上这病而又没有地方收治的话,他就自杀。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是很有可能说到做到的,当年SARS流行期间,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明白對于长期抑郁的人来说,一场不需要自担责任的意外意味着什么。但问题是,自我的女儿出生之后,我不再抑郁了,我想看我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有一天夜里失眠,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再也不会有自杀的念头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感到我获得了某种新生。养育孩子是自我消解的过程,没有那么多“自我”之后,反而感觉松了一口气。

所以我在家里的药箱里翻捡了一番,找到了尚未过期的阿莫西林和儿童感冒药,吃完之后就躺下睡觉了。为了不传给妻女,我睡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想到诺瓦利斯说,所有疾病都是心理疾病,就是说,如果我相信我得的是普通感冒,那我得的就是普通感冒,现在也只能靠唯心主义来安慰自己了。我还拿了十字架放到我的枕头下,如果把这场瘟疫理解为启示录式的灾难,那么,十字架也许是有用的。“撒旦,退去吧!”

2020年1月27日 正月初三 阴

昨天夜里妻子给我打电话叫我起来泡奶粉时,我正在做噩梦,梦见家里进了一堆老鼠,把书架上的书啃得七零八落,可能和我入睡前想到应该读一下加缪的《鼠疫》有关。早上起床后,感冒症状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认真看了一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初期症状,我没有发热、乏力、干咳等主要表现,应该就是普通感冒。不过我还是戴上了口罩,我在不停流鼻涕,口罩很快就弄脏了,看来家里的口罩会很不够用。前两天有朋友说要给我寄口罩,我拒绝了,现在有点后悔,不过即使他寄了,现在快递估计也送不到,我打算等这几个口罩用完了,去超市买几个布口罩先用着。

姐姐发来消息说黄商超市已经补货了,米面现在又很充足了,看来超市的董事长弄到了通行证。晚上做了会儿翻译,记了今天的日记,现在头晕得厉害,还是再吃两颗阿莫西林,早点睡觉算了,希望明天能恢复工作的节奏。网上信息太多了,让人无所适从,我决定从明天起每天只看半小时新闻。

我想,反思和追责是必须的,但不是小修小补,而是一些更本质也更基础的改变。历史已经证明,我们是无所作为的一代人,我希望我们的后代能长点志气,可以跳出20世纪的历史阴影,去认识、理解和接近真正的现代文明——但这种志气是需要我们去培育和影响的,正如我们的父辈造就了胆小如鼠的我们,所以我们还是可以有所作为。

2020年1月28日 正月初四 晴

今天感冒症状已明显好转,只剩下鼻塞了,白天又做了会儿翻译,等我译完这本书就开始写小说。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0年3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