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人的悲伤,安了消音器
作者 袁毅
发表于 2020年7月

每一颗眼泪是一万道光

最昏暗的地方也变得明亮

——《一万次悲伤》歌词

1

又是一夜未眠。

当我和儿子宅在宁静空荡的汉口大江园南苑——步行距离重疫区华南海鲜市场3300米,清晨半梦半醒或睡梦正酣时,51岁的妻子已戴好两层口罩和护目镜,穿好雨衣,戴上一次性手套,骑着自行车逆风行进于空落落的寂寥街巷,赶往位于疫情风暴中心的武汉市第六医院上班了。

1月23日,己亥年腊月二十九,武汉因新冠肺炎疫情肆虐而封城。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几乎所有行当都停摆,就连门店、饭店、摊点都歇业;平时喧嚣热闹的大街小巷阒寂无声,大武汉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大而空的江城。长江、汉水在三镇呜咽地交汇后,兀自汩汩流淌,城市空气里弥漫的病患氛围中,似乎可以听到新冠病毒恐怖的狞笑……

1000万武汉人,猝不及防,一夜之间,留在家中隔离,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在面积、空间都很逼仄的楼宇屋子里,直面生死恐惧和惨淡人生,仅凭电视、电脑和手机了解外界信息,煎熬度过了不能走亲访友而又心惊胆战的除夕、春节、元宵节,这真是九省通衢亘古未有之毒蛇噬腕、壮士断臂。每天不得不上班的人,特别是医务工作者、警察、记者、环卫工、超市员工、快递员、社区和物业人员等,只能步行、骑车、自驾往返或由少数志愿者开车接送。

继正月初一、初五、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七、廿一、廿四、廿五、廿八、廿九镇定骑单车到医院值班战“疫”,妻子二月初一一大早又义无反顾地骑车穿过空旷无人的江城街道,到医院值班再战“疫”。她供职的武汉市第六医院早已成为抗击新冠肺炎的发热定点医院,全院收治發热病人,抢救重症、危重症患者和疑似危重症患者,最多时高达1000多名。

2

作为医护人员,妻子身处抗击新冠肺炎的定点医院前线,除飞沫、接触、粪口、无症状感染者传播外,现在又是国家卫健委正式发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六版)》,增加存在气溶胶传播病毒可能的严峻时候,她穿着自制的防护服——网上抢购的3M口罩、我治眼疾时期洗澡用过的防水眼镜权作护目镜、平时骑行遮挡风雨的雨衣和医用帽子,虽没有夸张到自制面屏,值班时这样“武装到牙齿的全副武装”,要频繁穿行于凶猛险恶的新冠病毒环境中:医院、电梯、通道和几个科室,运送供应消毒过的医疗用品,我们父子都很担心她的生命安全。大年初一、初五、初九时,儿子十分担忧地跟我唠叨:“妈妈她们医护人员很危险呀!”

仿佛为了减轻家人的担心,大年初五和正月廿一,妻子特意拍摄午餐领到的盒饭,发在袁家微信群里,说是盒马生鲜捐送医院的,荤素搭配,吃得好且饱,防护也安全。为了补给居家食物和日常用品,也为了避免交叉感染,每次值班的那天,妻子都顺路到武商量贩店或中百超市,采购果蔬、鱼肉、蛋奶等生活必需品。既要保障长期宅在家的我们不致断炊,给城市做贡献,不添乱,也要减少到人群聚集的商超去的次数,她每次都倾尽全力采买,大包小包,挑选、排队、扫码付款,不坐电梯,爬走步梯,负重拎上家门口,累得直喘粗气,还不让我们插手。听到妻子上楼的脚步声,我戴好口罩,手拿着消毒液,打开房门,对着她浑身上下和食品外包装喷消毒液,消毒完毕,妻子再把生鲜食物一一拎进家中……这已成为我们身处重疫区必备的生活程序,虽然每次进出家门,很烦琐很麻烦,但为了家人生命安全,却是不得不做的功课,且每一步骤都不能马虎和省略。

武汉封城后,所有市民必须足不出户,我们仨理所当然禁足在家。时间熬过去了18天,生活补给眼看断档,吃饭难题越来越紧迫,但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妻子冒着感染的风险采购几次后,在我们父子强烈要求和建议下,她想方设法进了小区网格群推荐的团菜群。用手机进入团菜群,在网上团购搭配好的蔬菜肉蛋等。

次日,26岁的儿子像妈妈那样第一次全副武装,去小区大门口和5栋两处取送达的套菜。我帮他戴上3M口罩、护目镜,穿上雨衣、戴上一次性手套,他走步梯上下楼,出门两次去取两包分拣好的种种新鲜蔬菜肉蛋等。我给儿子双手、护目镜、雨衣和两包菜袋子喷了消毒液消毒后,再把两大包菜接进屋里。儿子告诉我,小区中间大门岗亭有一个保安,对着每位进来的业主额头打红外枪测体温,小区外面平时很热闹的江大路上没啥人,只有两三位送菜的快递小哥,戴个医用口罩做些简单防护,在焦急等待业主取菜。看到儿子穿自制的雨衣防护服,快递员还很讶异:“大晴天怎么还穿雨衣?”

3

忘了说一声:我们夫妻俩家族行医的人很多,二姐和妻弟两家、俩外甥女、俩侄女均在医院工作,就连我在重疫区的黄冈老家表哥从事护理的长子,都随广东援鄂医疗队,过年前从广州驰援到武汉,直奔发热定点医院——汉口医院抢救危重病人,他们一直战斗在抗击疫情一线。我七个兄弟姐妹各自小家庭,也都像我妻子这样精打细算地彪悍过日子,武汉封城后居家隔离,忙碌采购储备几天或一周的生活必需品,宅在家里打持久战。我弟媳是武汉金银潭医院护士,在金银潭医院火线从去年底战斗到现在,也从未退缩、从未松懈、从未气馁。她们科室是治疗重症的,直接阻击新冠肺炎病毒,在56岁的院长张定宇率领下,医院加强了防护,科室没有一个医生护士感染。

大年初六晚上8点17分,弟媳抗疫忙碌的工作镜头,在央视13频道新闻直播间《战疫情·蹲点日记之武汉金银潭医院》中播出。弟弟每天自驾接送弟媳到张公堤外的市郊金银潭医院上下班,还骑电动车买鱼肉蔬果,做饭菜给弟媳吃,也为袁氏大家族各小家张罗买紧俏战“疫”药品,如连花清瘟、阿比多尔、莫西沙星等,以备不时之需。初六那晚,弟弟自豪地把电视画面截图发在袁家微信群里,若无其事地发语音:“没有特写镜头,看不清楚脸,但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的护士是我老婆。”我们兄弟姐妹都看得出来是“胆子粗”“不信邪”的弟媳,纷纷为能干的弟媳点赞,敬佩地说:“弟媳牛!上央视了!”

封城在家、不能串门的隔离期间,我看了钟南山院士接受新华社的访谈,禁不住泪目。在提及武汉时,钟院士几度哽咽,眼含泪光,让人动容。他坚定地说:武汉是能够过关的!武汉本来就是一个很英雄的城市!1月20日,钟院士在接受央视白岩松采访时科学断言,第一个公开说出新冠肺炎人传人的真相,这才是国士无双,民族脊梁。

看完央视钟南山专访,我和妻子当机立断,马上在微信群中通知妻子家人,取消过年期间的请客聚会,妻子第二天到预订好大包房的老村长和玛雅海滩,退了大年初五中午和晚上的团年宴,一共四桌酒席,妻子好说歹说,两家酒店才勉强退了预付金。此后,我大姐也在袁家微信群里问,她轮值做东的大年三十年夜饭是否照常进行?喜欢热闹、祈盼团圆的袁家人,在新冠肺炎人传人“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确凿打击下,也被迫取消了一年一度的亲情大狂欢。

从2019年12月8日首个新冠肺炎病例开始,到2020年1月20日钟南山明确指出武汉疫情存在人传人,其间有一个多月。当新冠病毒无孔不入、烈性传染病来势汹涌吞噬生命的时候,武汉市民们都没有戴口罩。不仅没有接到任何预警,反而是“可防可控”“人不传人”的劝诫,“无知无畏”的淡定市民被蒙在鼓里,傻呵呵地“裸奔”了一个多月。其实新冠肺炎攻城略地的疫灾危险,早已悄然而至,早已登堂入室,太久矣。

我们武汉人全都浑然不觉、懵懂无惧,兴高采烈地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购物聚餐、置办年货,单位、家庭、同事、同学甚至情侣的聚会雅集,都在没有任何警惕心、没有任何防护中进行。地铁、公交、机场、火车站、商超、餐饮店、影院、网吧、酒吧、棋牌室、美容店、培训机构等每个公众场所,没有多少人戴口罩,大家呼朋唤友、走亲访友、忙进忙出、吃喝玩乐,欢天喜地奔向那个庚子新春——憧憬地热闹地过个肥年。2020年1月20日前,武汉人都浑然不知,等待他们的庚子新春,将是怎样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阎王爷、怎样一个惊心动魄而又生死诀别的春节、元宵节。

2019年这一年,我由于双眼患黄斑裂孔重疾,双眼差点瞎了,动了四次手术,视力下降而又不能自驾,整个2019年特别是11月、12月和2020年1月上班讲课期间,我都是无知无觉、无所畏惧地乘地铁、搭公交出行,特别是1月15日、17日、18日、19日、20日,跟大量人群都有密切接触。我那时坐地铁和搭公交,奔波在武汉三镇,采写新闻报道,很少戴口罩。

好在元旦过后,妻子得到“软情报”、听到风声,拿出准备的医用外科口罩,嘱咐我坐地铁一定要戴口罩,提前做了点防护。记得最危险的一次是,1月19日我在青山红钢城讲完楚才作文课后,坐555路公交车,从和平大道青山公园到汉口二七路建设大道口,天气非常寒冷,车内人挤人,我戴口罩坐在公交车后半部,公交车前半部有位带孩子的大妈一直不停咳嗽,引得全车人侧目。一路上反复的咳嗽声,制造出整个车厢不安焦虑的情绪,乘客们在焦躁的煎熬中,挨过了一站又一站。好不容易越过二七长江大桥,到了二七路车站,咳嗽的大妈带着孩子下了车,我才舒了一口气,下车后的我暗想:终于摆脱了咳嗽的传染源。哪曾想,乘电梯下去搭地铁时,又碰见咳嗽的大妈挤进了狭小电梯,真正是冤家路窄,我远远避开不断咳嗽的她,但仍没办法避免同坐了一趟地铁。再看后来艰苦卓绝的武汉战“疫”,我越想越害怕,一直后悔,责怪自己为何没有打的或中途下车换车。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能说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又逃过了生死一劫。

4

武汉封城52天以来,发生了太多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故事,也出现了太多悲壮和愤懑的伤痛往事,令我这个写诗的报人心神不宁,苍白无力感加重。封城这一个多月,天天刷朋友圈刷微博,朋友圈中见闻太多撕心裂肺、肝胆俱裂的悲欢离合,包括陈自谦记者、常凯导演和柳帆护士近乎灭门的悲剧,他们活命的希望一次次燃起又被一次次浇灭……看得我五内俱焚、心如刀割,何堪言表!

我的朋友、摄影师朱麟辉是武汉大学新闻系摄影班1989级的学生,他和武大同学、睡上铺的兄弟——湖北电影制片厂常凯导演非常要好,当年他俩总是一起骑自行车上学,武大毕业后这些年,他俩是来往密切、关系很铁的哥们,经常三天两头小聚一下。得知常凯一家四口仅仅17天都被新冠肺炎击中而骤逝的确切消息,困守在家的朱麟辉顿时蒙了,大年初一时他还给常凯打电话拜年了。他窝在床上用手机一口气写就浸泡泪水的祭文,寄托对学友常凯的哀思。朱麟輝写完了,连错别字都没改,就发在朋友圈。他没有再看一遍就关机了,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太凄凉了、太伤心了。我当时看到朋友圈中朱麟辉的祭文,立即泪如泉涌,心绪难平。次日朱麟辉的祭文全网满天飞,都是网友悲伤地含泪转发,阅读量都2亿多了。

2月18日晚,心情平复的朱麟辉,特意给我打电话,告知学友常凯一家四口逝世前后的详情,他很怀念当年求学时的一个幸福场景:“我们每天清晨骑自行车到中华路码头乘轮渡过江,一上岸我们总是来一场自行车越野赛,十几公里的路上堪称型男的常凯总能甩我一大截。毕业后我们只要小聚,都会提及我们的越野赛,还有武汉大学牌坊下那一家早餐店里的热干面,还有豆浆、面窝……”可是这一切昔日同行、越野过早的美好,不可能重现、不可能再来了。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0年3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