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死狐悲
作者 韩东
发表于 2020年7月

张殿得了胰头癌,这是胰腺癌的一种。胰腺癌据说是“癌中之王”,胰头癌在胰腺癌中又最为凶险。得到消息的我立马赶往医院探望张殿。和我同行的谈波和张殿不熟,正赶上他来我工作室,我们便一起去了医院。

对张殿的现状我做了心理准备,等见到人,感觉还好。张殿本来就瘦,这会儿更瘦了。他的假牙已经拿掉,因此包裹着骨骼的面孔看上去并不那么嶙峋,反倒有一点柔和。主要是色泽,完全是亚光的,没有任何高光部分,一些隐约的黄色从灰中渗透出来。他已经无法说话,但意识清醒,眼睛偶尔转动一下,会露出大块暗淡的眼白。由于谈波是一位艺术家,我不免会从他的角度进行一番观察。

然后,我隔着被子抱了抱张殿,把头放在他的胸口好一会儿。直起身,握住张殿的一只手。那手很凉,却黏糊糊的,好像在出汗。做这些我是事先想好的,不要让张殿感到被嫌弃,得触摸他。何嫂在边上看得眼圈都红了。

她送我们走出病房,在阴暗的走廊里似乎有话要说。可能是因为谈波在场,何嫂欲言又止。我说:“下次吧,我还会再来。”但心里觉得自己不会再来了。这是我和张殿的最后诀别,作为一件必须要干的事我做到了,也完成了。

从医院出来我们松了一口气。初春时节,天气特别晴朗,大团大团的白云从医院恢宏的建筑物頂部滚过。谈波提议去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喝一杯咖啡。这家酒店和这所医院一样,都地处市区最繁华的地段,透过整片的幕墙窗能看见外面来往不息的车辆,人群五颜六色。“太美了。”谈波说。

“不至于吧。”

原来我搞岔了,谈波指的并非是此刻的街景,而是张殿。他的思绪仍然萦绕在医院病房里。

他一向有一个心愿,希望能画死者的遗容。谈波说过,人在刚刚离世的那一刻,面容是最生动的。谈波曾陪伴他的岳父直到去世,经历过那个稍纵即逝的瞬间。当时他非常想拍一些照片,作为以后肖像画的素材,但到底没有说出口。画死者在谈波那里并不是因为感情冲动,纯粹是因为死者“物理性的光辉”(谈波语),在那样的氛围下提出拍照的要求显然很忌讳。一次我对谈波说:“我死了以后可以让你画,要不要立一个遗嘱?”谈波答:“咱们还不知道谁先挂呢。”

这会儿,谈波一个劲地夸张殿太美了,眼神那么舒服,垂亡让他变干净了,皮肤完全是亚光的。他的心思不言自明。

我盘算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能性。首先,是张殿不治,必死无疑。这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其次,需要得到张殿的同意,至少也得何嫂通过。考虑到张殿和何嫂的为人,以及我和张殿三十多年的交情,是有很大可能性的。谈波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肖像画家,让他画一把也是一种荣耀。“你想画张殿吗?”我问。

谈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是……不过到时候能拍点照片也好,没准……”他说的“到时候”就是张殿死亡之际,那个光辉灿烂的瞬间了。

我答应去和对方沟通一下。“但在此之前,”我说,“你也许应该听一听张殿的故事。”

谈波表示反对,再次强调起“纯粹的物理性”来。“你画一个人,对这个人的了解越少越好。”他说。

我知道,这是绘画艺术和写作的不同,但已经刹不住了。就像张殿的面孔强烈地吸引了谈波一样,和张殿有关的故事这时不由分说地涌上我的心头,不吐不快。

下午三点多,我们不再喝咖啡,改成了红酒。那时候张殿还活着,只是他的故事已经从头开始。

张殿是一个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三斤多一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没有现在的保温箱,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能说是一个奇迹。当时家里把小棺材都准备好了。那棺材只有正常棺材的三分之一大,上面涂了阴森的黑漆,张殿一直留着。后来何嫂铺了一块格子布在小棺材上,把它当成茶几用,我们去他们家吃饭、打牌就在那上面。当然了,如果不说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还以为是一件什么古董。

没有婴儿保温箱,却有小棺材(火化还没有流行),这就是张殿出生的年代。活下来的张殿取名张点,这是他的学名,意思是小不点儿、一点点。起这么可怜可爱的名字说明了父母对这孩子不一般的感情。张点叫张殿还是我们办《甲乙》时改的,张殿觉得张点配不上主编的头衔。张殿就不同了,有一个殿字,一听就很气派。后来大家都叫他张殿了,他家里的人也这么叫他。

张殿是老巴子,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他的年龄差距比较大。张殿妈妈是一个女强人,在家里说一不二。他爸的级别比他妈高,但老头似乎很安静。张殿还没有单过的时候,我去过他父母家很多次,只见过他爸爸一两面,每次他都一晃就不见了。张殿的爸爸有点神秘,这也符合他高干的身份。

张殿妈妈是市里文化部门的领导,后来兼任《大江文艺》主编,叫张宁。这个宁不是南京的简称,是列宁的宁,是他妈妈参加地下党时起的化名。张殿随他妈姓张,还有姐姐也姓张,三个孩子两个姓张,可见张宁在家里的地位。

在张宁的宠爱和呵护下,张殿终于长大成人。长成后的张殿体质上没有任何问题,个子也蹿到了一米七以上。长相谈不上英俊,但绝不丑陋。如果一定要寻找特异之处,那就是身材比较细长,窄窄的一条,像一根木头杆子似的。他一直很瘦,面相比同龄人更显苍老。但也不见得。我是二十岁出头认识张殿的,那时他三十岁不到;如今他已经快六十岁了,模样还是那样。当然非常憔悴,那是生病了,而且已病入膏肓。

总之,张殿是一个很正常的人,如果说他有什么特点,就是正常,太正常了。

七十年代,张殿作为最后一批下乡的知青去了农村,但他一天农活也没干过。家里疏通关系,他当了半年民办教师,不久就结婚了。女方家里和张殿家是世交,也是一名知青,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很快就会有小孩,张殿的民办教师也会变成公办的,也就是国家编制。

1978年改革开放,中国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张殿也不例外,也得变,原先预订的人生轨道不管用了。他进厂当了一名工人,而且也离婚了。我认识张殿的时候他是单身,但不是未婚青年,是结了婚又离掉的人,在一家无线电厂上班。

张殿是否考过大学,我没有问过。比如钱郎朗,就是考过大学的,没有考上,只差了一分,第二年就懒得再考了。胡小克报考的是艺术类院校,专业课没有过,第二年又考了一次。我怀疑张殿根本就没有考过大学,因为没有那样的必要。鉴于他的家庭背景,不存在借机改变命运的问题。当时张宁已经开始担任《大江文艺》主编,我们办《甲乙》之所以拉上张殿,就是因为张宁是主编。妈妈是主编,主编的儿子自然对办杂志在行了。虽然我们办的是地下刊物,张宁当年不就是地下党吗?

我也是从这时起,和张殿的接触才变得频繁起来,因此对他的前史只能说出个大概。而在办《甲乙》之后,可说的故事就多了,需要进行挑拣。也是说个大概,但此大概非彼大概,前者是概略的意思,后者的实质是剪辑,具体而微,却不可能面面俱到。

《甲乙》的同仁中张殿是唯一不写作的。他负责跑印刷,联系打字、看校样,也掌管财务。所有的参与者都出了钱,包括张殿,每人一百元,这些钱都放在张殿那里,由他支配。杂志迟迟不见出来,于是就有人怀疑张殿贪污。一次在我家里聚餐,我对他说:“这件事能办就办,别拖了。”

“你办不成的话就把钱退出来,”钱郎朗说,“难不成你要挪用公款?”他大概是想开一个玩笑,但没有开好,张殿当时就哭了。菜已经上桌,张殿吧嗒着眼泪,哭得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肩膀一耸一耸的,委屈得不得了。

“你多大了,哭什么哭啊。”胡小克说。

张殿起身夺门而出,我赶紧追了出去。好在他下楼的速度不快,仅仅走了一层楼梯就被我赶上了。在那不无局促的楼道里我拦住张殿,又劝又拉,一面赔不是。就像两口子吵架一样,惊动了左邻右舍。“这样影响不好,我们回家再说。”

他竟然真的跟我回去了,回到饭桌上继续啜泣。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我对张殿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内疚?或者是怜悯,也许还有感激吧。如果是一个个性刚强的家伙,一去不返,那杂志就办不成了,我们的文学事业岂不就受损了?

《甲乙》终于出来了。由于张殿不写东西,他的工作又必须在杂志上体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大家决定,由张殿署名主编。张殿也不推让,只是把他的名字从张点改成了张殿,也算是他在杂志上发表了作品。

张殿到底写不写东西?或者,写没写过东西?这就难说了。那年头,只要是个识字的人都会写作,搞一点文学创作。但《甲乙》是有标准的,而且标准很高,作者来自全国各地,都是在审美上互相认同的“同代人”。这一点想来张殿是知道的。我们不是因为彼此认识才开始写作的,而是,因为写作才彼此认识,办了这本《甲乙》,和其他办杂志的文学社团大为不同。张殿也许写过东西,但不敢拿出来给我们看,他知道即使看了我们也不会同意发表在《甲乙》上。这是张殿的聪明之处,也是他本分的地方,为此真得感谢他。作为一家享誉全国的官办杂志主编的儿子,又是《甲乙》的主编,张殿从来不谈文学、写作方面的事,也确实令人钦佩。

《甲乙》的出刊在江湖上引起了空前反响,所有的文学社团都知道了张殿的名字,说起《甲乙》就知道是他主编的。就是在这一时期,张殿第二次结婚了。也就是说,他在忙《甲乙》的同时也在忙他的个人生活。张殿忙的后面这一部分,我们知之甚少,新娘子我们没有见过,也没有参加过他们的婚礼。突然之间,张殿就携夫人去外地旅行结婚了。目的地四川,中国当代诗歌的重镇。有一种说法是,四川是当代诗歌的半壁江山,张殿选择那儿显然是故意的。他以《甲乙》主編的身份拜访了川中的各个文学社团,对方也奔走相告,忙于接待,好吃好喝是免不了的。张殿如何和这帮人谈文学,谈诗歌和写作,则是一个谜。但至少他们比我们幸运,见到了张殿的新夫人。

张殿载誉归来,我们又聚齐了。他仍然是一个人,不见新娘子,张殿就像压根儿没结婚一样。奇怪的是,我们也没有问。问了他去四川见到的那些文学社团以及人物,但没有问张殿的私生活。就像他去四川完全是一次公干,是为《甲乙》联络其他民间写作力量的。即使是限于工作方面,张殿也语焉不详,不知道他到底进行了哪些外交。但张殿说了一件事,给我的印象颇为深刻。

在“大汉主义”诗派第一诗人西岭家留宿时,张殿半夜失眠,起床抽烟时发现窗帘背后立着一件东西,一具八岁小孩的骨骸。

深更半夜,张殿突然醒来,披衣来到窗前,一撩窗帘,竟然看见了这么一件事物,实在是太非现实了。他对着窗外抽烟时,那小孩大概也是面向窗外的吧?由于此事过于瘆人,我没敢多问细节,只是说:“也许是一件工艺品,不是真的骨骼。”

“就是真的骨骼。”

“那你怎么能判断他的年龄?这不合逻辑。”

“我就是能判断,就是八岁!”张殿有点急眼了。

为了缓和气氛,我说:“呵呵,那你那小棺材能装得下吗?”

“应该可以。”张殿说。

后来,我有机会见到西岭,问起这件事,西岭矢口否认:“我有那么变态吗,要吓唬你们张主编?”所以我有理由认为,那不过是张殿的一个噩梦,但张殿非常认真,也不像在撒谎。

张殿的新夫人我们始终没有见到,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你想呀,张殿是要和她过一辈子的,我们也是张殿一生的朋友,他老婆早晚是要见面的。没想到,不久张殿又离婚了。具体原因不详。张殿似乎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也许烟抽得更多了。以前每天三包烟,后来他能抽到四包半,并且这个烟量一直没有降下来。张殿双手手指鼓凸,像十根小棒槌似的,说是得了脉管炎。那脉管炎后来不治自愈,大概是适应了。他的第二任夫人真的存在过吗?就像是张殿为周游四川临时雇用的,一旦归来便自动解聘了。无论如何,张殿现在是一个结过两次婚的人,两结两离。而我们这些人,有的刚刚结婚,有的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

为谈波画张殿的事,我去了一趟张殿家。张殿自然不在,这会儿正在医院里躺着呢。何嫂准备出门去医院,见我来她就不走了。我说:“我们可以边走边说,我送你去医院,照顾张殿要紧。”

何嫂不答,把出门带的小包往沙发上一扔,自己也往沙发上一坐,说道:“都是他自己作的,早死早好!”

就像我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何嫂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她有话要说。这就好办了。

卧室的门关着。何嫂说:“画画在里面做作业,没事,她听不见。”然后就哭起来。张画画是张殿和何嫂的女儿,算起来已经有十岁了。

我把纸巾盒递给何嫂,又去厨房里烧了开水。张殿家我太熟悉了,虽然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来,好在陈设、日用一成不变。“他这是吃……吃壮阳药吃的!”何嫂说。

见我面露惊异之色,她又说:“你别想偏了,那可不是为我,我……我们早就没那事儿了。”

我明白了。

何嫂起身,走到那口現在已经当柜子用的小棺材前面,挪走上面的办公物品,要打开给我看。

“不必了,不必了,”我说,“我来,我来……”

“我回家收拾东西,竟然搜出了这些玩意儿,藏在里面,整整一棺材!”

等打开小棺材,里面是空的,板材内面没有上漆,天然木头颜色,怎么看都不像六十年前的旧物,就像新打的。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小棺材内部。

“空的。”我说。

“我把那些恶心的东西都给扔了!”

我只好想象了一下那里面装满了壮阳药的情形。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真不好说。“也许,装的不是壮阳药呢?”

“怎么不是,我又不是不识字,上面有说明书。”

“也可能是张殿的货,不是他自己用的,张殿不是卖过盗版碟吗……”

“怎么不是他自己用?”何嫂说,“老皮,我不是发现他藏了东西才知道他有人的,三年前我就知道了,在外面玩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三年前,何嫂就发现张殿外面有情况。这三年,他们基本上是各过各的。何嫂没有像当年那样走极端,是因为有画画了。她只做自己和画画的饭。张殿成天不着家,一日三餐都在外面吃。说到这里,何嫂心软了:“壮阳药,还有摊子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了能不伤身吗?快六十岁的人了……不是我不照顾他,是他不要这个家……”她再一次哭得不能自已,我听出这哭声中有了悔意。

说服何嫂有一个前提,就是她得承认张殿不治。何嫂和张殿在一起也快有二十年了,即使张殿有错,夫妻间的恩情也是免不了的。我抽出几张纸巾递给何嫂:“嫂子,你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这胰头癌……”

“我知道,我知道,”何嫂边擤鼻子边说,“他是好不了了。”

“对对对,哦,不不不,”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要做最大的努力,但这病还是太棘手了,即使发现得早也不见得……张殿今年多大?五十八还是五十九,对现在的人来说是年轻了一些,但如果是六千年前的半坡人,平均寿命也就三四十岁。我们下放的那个村子,两百多口人,活到八十岁的几乎没有,六七十就已经算老人了……对你和画画当然不公平,如果单说张殿,我觉得也够本了……”

何嫂频频点头,看来是听进去了。

我继续:“再说了,张殿是一个早产儿,那会儿又没有什么保温箱,能活下来就是赚的。张殿和我们不一样,怎么活他都赚大发了,比死过一次的人还要牛,他是没开始活就已经死了,死了以后又开始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然而不能停下。何嫂已经彻底安静下来,能听见日光灯管发出的嗞嗞电流声。

“张殿所有的这些特点、脾性都和他的出生有关,嫂子,咱们可不能和他一般见识,你说呢?”

何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知道吗?张殿隐瞒了岁数——当年进厂当学徒,年龄超标了,他们家人就把户口本上的年龄改小了两岁——实际上今年他整六十。”

披露隐私事小,说明何嫂已经站到了我这边,被我说服了。她是在支持我的理论。我一拍小棺材,说道:“对呀,六十岁,对一个根本不可能活下来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仅够本,他压根儿就没有本,无本生意能做成这样真的太牛了……你不应该感到难过、接受不了,应该为张殿高兴,祝福他……他这辈子吃过什么苦?尽享福了!虽然没有大富大贵,还摊上了你这么一个好老婆,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

这以后一切顺利,我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谈波画张殿的可能性,何嫂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我无所谓。”她说。不过何嫂表示要问一下张殿。如果仅从操作的角度看,张殿同不同意事情都一样进行。到了这会儿,我已经不好意思再去说服何嫂了。

张殿认识何嫂是在创办《甲乙》期间,后者是某单位办公室的打字员。《甲乙》第一期是油印的,需要打字,不知怎么的张殿就结识了何嫂。但张殿的第二次婚姻并没有选择何嫂,他把她当成了“备胎”。

等待消息期间,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袁娜打来的,她也是我们在那一时期认识的。《甲乙》出刊后不久,一天我乘公交,看见站牌下面一个女孩正在翻阅《甲乙》。“你看的杂志是我们办的!”我奔过去拉住对方的手,这一拉就拉进了我们的圈子里。

小姑娘还在上高三,青春靓丽,立马就成了这帮人追逐的对象。袁娜态度不明,在圈内配对的事于是就拖延下来。有迹象表明,张殿的第二任夫人是张殿在袁娜那儿碰壁后的选择,也并非他的首选。两人的年龄差距太大,张殿也等不及。

后来,不,后来的后来(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大家都结婚成家有了着落,张殿仍然和袁娜保持着往来。那会儿张殿也已经和何嫂结婚了,袁娜则结婚、离婚、改嫁,对方是一位台商。她变得很有钱,自己也下海做起生意,我们在张殿家打牌的时候,张殿仍然会叫上袁娜。后者每叫必到。张殿会说:“袁娜是冲老皮来的,她对老皮有情结,就像我对她有情结一样。”

我当时自然也结婚并且已经离婚了,离婚后又有了女朋友。和袁娜我始终保持距离,从来没有主动约过对方。她也从不主动联系我,我们见面只是在张殿家的牌局上。袁娜也会当众说笑,比如:“当年我要是嫁了皮坚,也不会有这么多挫折了。”我答:“你如果嫁给我,这会儿我们也该离了。”“是啊,还不如不嫁,否则连面都见不上。”

有一阵袁娜不再出现,张殿通知我们说,袁娜生病了。并没有人太在意。病了也就病了吧,反正还年轻,再重的病也会好的。直到有一天,张殿把我关进了他们家的厨房,郑重其事地代表袁娜向我提出一个请求,就是“托孤”。事情变得严重了。

袁娜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缺少一个什么瓣,这事我们以前就知道。年轻的时候气血旺盛,她的皮肤白里透红。随着年龄的增长,袁娜变黑了,她的解释是,心脏供血不足,缺血所致。我们认为那不过是托词,不是说黄脸婆黄脸婆嘛,变黑是因为她老了。这话自然谁都没有说出口。最后几次来张殿家打牌,袁娜黑得就像一道影子,苍老的速度的确是太快了一点。她决定去英国做一个有关的手术。

这是一个大工程,先得租一处房子在英国住着,然后要学习英语,一面学英语一面体检、排队。袁娜估计,整个过程得花上三五年。她和前夫有一个儿子,大学快毕业了,即将面临就业问题。袁娜托张殿带话给我,希望我帮他找一份工作。张殿夸大其词,将此说成了“托孤”。

“她这不是去治病,而是去美容,”我说,“去去就来的。”

张殿很认真:“英国虽然是这项手术的发源地,但成功率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

“我就奇了怪了,就算袁娜要托孤,也应该托给台湾佬呀,我又没什么人脉,怎么帮她儿子找工作?”

“你还当真了,”张殿说,“她不过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也许就一去不返了。”

“即使要道别,她也应该直接打电话,干吗非要通过你不可?”

“袁娜要托孤,干吗不托给我呀,非得托给你不可?”这是张殿的疑问。那天他显得尤其愤愤不平,感觉都快哭了。

现在,袁娜打电话给我,约我见个面,她已经从英国回来了。

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壶菊花茶。袁娜果然已经不黑了,说明手术相当成功,面对我的完全是一张新面孔。就像我对整容女抱有偏见一样,看着手术后的袁娜,我皱起了眉头。依我看,她还不如不整呢——哦,不对,不如不做这个手术。脸上的气血是恢复了,颜色变淡,但那些细密的皱纹一下子全都暴露出来了。尤其是脖子,垂挂着鸡皮一样的赘肉,在袁娜还是黑着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我没有问,她去英国为什么要让张殿转告,这次见面却没有通过张殿。问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也提不起精神。我们甚至都没有提到张殿,提到他的病。也许袁娜已经知道了,也许不知道,谁知道呢!

交谈的主要内容还是张殿家的牌局。袁娜不无兴奋地说:“现在我可以找你们打牌了,就像以前一样,一打一个通宵。什么时候约一下呀。”

“好呀好呀,”我说,“你回来了就好。”但心里知道,这样的事已经不可能了。

何嫂打电话给我,说:“也就这几天了。”

我立刻就明白了。何嫂当然不是向我通报张殿的病情发展(我和张殿的交情还没到那份上),这是在让谈波做好准备:“这么说,张殿没问题?”

“没问题,他愿意。”何嫂说。

我不禁大为感动,放下电话就去找了谈波,让他准备好相机,这几天不要外出。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操作方面的细节需要當面接洽,比如,张殿一旦不治何嫂是联系我还是直接通知谈波?拍照的地点是在病房,还是在医院太平间?殡仪馆自然不考虑,死亡的时间太长尸身会发生一些变化,那样的面容不是谈波需要的。如果是在病房里,谈波又有多少时间?张殿的亲人,哥哥或者姐姐会不会出现,并加以阻扰?医院的医生、护士需不需要打个招呼?要么,谈波就带着相机去病房里守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这样做未免太过残忍,而且,那个神秘的时刻是谁都说不准的……

商量的结果,是我们决定再去探望一次张殿。除了和何嫂落实有关的细节,也需要向张殿致谢。他亲自答应了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张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呵,竟然同意了!我得好好瞅一瞅这个再度变得陌生的朋友。

钱郎朗说过一件事。他舅舅临终之时留下遗言,不得瞻仰遗容。钱郎朗舅舅的说法是:“不要让人家看见我的丑样子。”令钱郎朗印象极为深刻。家属并没有遵照死者的遗愿,当钱郎朗回老家奔丧,还是看见了舅舅的“丑样子”。“嘴巴张得老大,里面黑咕隆咚的。”这是钱郎朗的说法,令我印象极为深刻。当时我们都表示,死了以后决不要任何人看见自己的丑样子。我们在张殿家里打牌、吃饭,张殿也表达了和大家同样的意愿。无论如何,他的立场现在已经转变了。

第二次探望张殿和第一次的情形几乎没有差别,甚至也看不出张殿有多大变化。病房床头柜上仍然放着心电监护仪,张殿的鼻子里仍然插着管子,还在打吊瓶。他依然清醒,用眼神和我们打招呼。我抱了抱他,拉着他的手抚摸了一会儿。不同的是,当我放下那只手时,谈波走上前,再次捡了起来。谈波握着张殿的手,似乎还晃了一晃,同时他说:“谢谢。”

我们告辞,何嫂送我们来到走廊里,三个人站着交谈了一会儿。谈波和何嫂互换了电话、微信,何嫂答应第一时间给谈波打电话。然后我们就乘电梯下楼了,来到外面。我和谈波仍然去了上次去的那家酒店。这一次没喝咖啡,直接要了红酒。时间是下午两点,比上次更早。

我一面晃动着酒杯醒酒,一面说:“这才两次就形成规律了,先探视,然后喝上一杯。”

谈波说:“希望还有第三次、第四次。”

“你不想画张殿了?”

“想呀,”谈波说,“比上次更想画这哥们了,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为什么更想画了?”我问,“是不是因为更了解了,觉得张殿值得一画。”

“不是不是……”谈波赶紧否认。

“你就承认吧,其实画画和写作是一样的,知道得越多越好,虽然不一定用得上。这和你的‘物理性光辉’并不矛盾。”

“也许吧。”谈波说。

第二次离婚后,张殿再次向袁娜展开攻势,未果。他也没显得特别沮丧。那时候他已经在厂里办了留职停薪,有大把的时间。张殿似乎很忙,问起来,他说是在谋生活,和人合伙做点小生意,或者正洽谈一个项目,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具体他在操练什么。张宁也不催问,张殿的一日三餐都是在父母家解决的。至于住,则有上两次婚姻留下来的“新房”。那房子是张宁单位分给张宁的,房改时她花八千块钱买了下来,之后就划到了张殿名下。新房里只缺一个女主人了。原来是有的,但就像他们家雇用的保姆一样,干了一段时间就走人了。如今,房子是永久性的了,女主人自然也应该是永久的。

大概就是在这一时期,张殿想起了何嫂。他的内心活动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张殿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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