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科医生
作者 于建新
发表于 2020年7月

激 素

微信图标闪动,支援终于回话了:国内的著名诗人很多,我推荐你读读不著名的杨键。

读大学的时候,支道了听闻过北岛、顾城、舒婷等,杨键?支道了确实没听说过。

电话响了。

“支主任啊,我是急诊室,刚才输液的病人,出皮疹了,我已经推了地塞米松,你来看一下。”是急诊室护士长胡美丽。

中年男性,腹泻半天,不发热,伴恶心,无呕吐,阵发性腹痛,有不洁饮食史,吃了过量的龙虾。给予消炎,止痛,补充电解质等对症治疗。支道了赶到急诊室的时候,病人已经平稳了。使用了10mg地塞米松之后,散在皮疹已经消失,体温、血压、心率、呼吸等生命体征,均无异常。问病史的时候,病人明确告知,没有药物过敏史,对头孢类抗生素不过敏。支道了问:“你中午喝酒了?”

“嗯,喝了三两白酒。”

明白了,是双硫仑反应,激素同样是有效的。

支道了跟病人轻声交代:“以后到医院输液,如果喝酒,或者过敏,先告诉医生,别等医生问再说。”

病人反问:“为什么呢?”

支道了耐心地回答:“有的医生会问到,有的医生会疏忽,一旦有了反应,虽然医生要负责任,但是,你的命没有了,你说为什么?”

病人表示明白了,支道了回办公室,补上医嘱。

刚坐定,3床的家属集体过来了。

3床,三十岁,男性,未婚,乙肝家族史,没有抗病毒治疗。本次发病,为急性重症肝炎,黄疸指数300μmol/L以上,白蛋白、胆碱酯酶和胆固醇都偏低。请了省人民医院感染科专家会诊,在保肝、降酶、退黄、抗病毒治疗、积极支持治疗等同时,建议激素短期冲击。今日是治疗方案使用的第五天,复查肝功能,黄疸指数已经下降到150μmol/L,其他指数均有不同程度的恢复。

有个家属,大概第一次来,问支道了,都说激素有副作用,为什么这个病人可以用呢?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支道了耐心解释:所谓的激素副作用,是指临床上长期使用的结果。乙肝病毒活动导致的免疫反应,造成了大量肝细胞的坏死,只是短期使用激素来抑制和中断免疫反应造成的肝细胞坏死,促进肝细胞的再生,从根本上使疾病得到有效的控制,加上抗病毒药物,其他保肝药物等,改善病人的症状,有利于病人的早日康复。

支道了指着前后两张化验单:“你们自己看,就是不学医的人,也知道哪张好,哪张坏吧。”

家属听完支道了的解释,再细细对照了两张化验单的数值,表示满意,集体回了病房。有家属边走边说:“还不晓得激素有这么大的用处。”

支道了看看墙上的钟,八点半,三个小时过去了,一刻也没得歇。

这夜班!

借着片刻的安宁,支道了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支援所说的杨键。

网上有介绍,1967年生人,居然跟自己是同龄人,居安徽马鞍山,信佛。还有照片,初看一副土匪模样,心想:这样子也能写诗歌。

但是,读完这首《惭愧》以后,支道了的心,猛然被锥子刺中一样,鲜血直流,无形而不见,仅为自知,将至昏厥和休克:

像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

我零乱的生活,愧对温润的园林,

我噩梦的睡眠,愧对天上的月亮,

我太多的欲望,愧对清澈见底的小溪,

我对一个女人狭窄的爱,愧对今晚疏朗的夜空,

我的轮回,我的地狱,我反反复复的过错,

愧对清净愿力的地藏菩萨,

愧对父母,愧对国土

也愧对那些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民。

难道,这个叫杨键的人,有慧眼认全自己一生的不安?窥探自己最深处的灵魂战栗?得悉自己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惭愧!

继续搜索,居然还有主持人汪涵的朗诵音频。支道了打开,听了两遍以后,就跟着汪涵的朗诵,小声地读出了声音。

拿起手机给支援回了一句话:确实不错,惭愧!谢谢。

没等手机放下,铃声响了,是筱铁梅。

事情有点复杂。筱铁梅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曾思常,他的孩子曾逸水,男孩,在上海某高校读大一,频繁感冒数月,忽然得了肺炎,到医院检查,居然是艾滋病合并孢子虫肺炎,医院已经发了病危通知书。孩子的父亲向筱铁梅求救,筱铁梅立刻跟支道了联系。

支道了问:“如果孩子要抢救的话,应该去上海公共卫生中心啊。”

筱铁梅说:“我不懂医学,也没细问,我把电话给他了,他会跟你联系的。”

曾思常来电话了,电话里支支吾吾,支道了听明白了。因为孩子的这个病,让做父亲的和整个家庭,都觉得很羞耻,加上病情较重,就想放弃了。但是,又不想直接回家,就想在本地的医院治疗,拖一天算一天,即使死了,也跟医生和医院无关。

支道了知道,此刻讲道理无用,就答应了曾思常的要求,请他把曾逸水在上海住院的全部资料都带回来。

通完电话,支道了感觉全身都散架了。

很多场合,很多时候,很多次,支道了跟年轻医生说,做医生其实没什么了不起,无力也无奈。就像曾逸水这样的病例,治疗指南和治疗原则是一贯的,如果能抢救过来,则是曾逸水的幸運,如果最终死亡,则是曾逸水的不幸。医生,在整个疾病的治疗过程中,不过是命运分类的执行者而已,活着,还是死亡,不过是命运执意的分派。

夜班回到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中心花园的这套小户,还是那么杂乱。支道了往沙发上一躺,什么都不想做,但是,这样躺着呢,又觉得浪费时间,这是支道了的痼疾。不如看一部电影吧。想到看电影,支道了略略回忆了一下,呀!好久没看电影了。除了忙这个原因,好像近一年以来,也没有值得关注的好电影。关于好电影的记忆,还停留在《比海更深》和《海边的曼彻斯特》,失败的中年男人。支道了心想,就重看《海边的曼彻斯特》吧。由《海边的曼彻斯特》,想起一则八卦。电影的投资人是马特·达蒙,本来想自导自演,后来因为被张艺谋签来拍国际大片《长城》,才把主演交给了老搭档本·阿弗莱克的弟弟卡西·阿弗莱克。由此成就了卡西·阿弗莱克。电影获奖以后,本·阿弗莱克笑问马特·达蒙,你就那么缺钱吗?

观影的过程中,支道了居然睡着了,是电话叫醒了他。

按照电话的通知,下午两点,支道了打的来到小城的卫计局,在新的县政府里面。来到大门,居然需要登记,再问询,再电话询问卫计局,最后才放行,搞得支道了像一个相貌平常、身怀绝技的间谍。

卫计局的小会议室,坐着好几个人,医院医教科的柯文龙,局医政科的潘海平,另外几个人不认识。柯文龙介绍,是小城劳动局和民政局的工作人员。支道了正奇怪呢,潘海平开口了:“支主任,还记得2003年的非典吗?”

“非典”这个词,像一份特殊的邀请函,瞬间打开了支道了的记忆中枢,熟悉的气氛、画面、人物和空间,在眼前一帧一帧闪过,恰似刚刚发生的故事。

支道了内心激荡,但面色如常,他猜测到,过去十几年再问旧事,绝非善事,只是点点头。

潘海平问:“还记得尚云霄吗?”

尚云霄和“非典”两个字连在一起,哪怕支道了记忆力衰减,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他对着柯文龙脱口而出:“记得,上电视的那个典型么,成功治愈的非典病人么,老柯,你跟林大宇陪着一起上的电视,你们都发言了的。”

柯文龙点头:“就是他。”

支道了疑惑:“怎么啦?病逝了?”

一个好像是代表劳动局的人,开口说话了:“他投诉你们医院的林大宇,投诉他当时的治疗,滥用了激素,导致他目前各种后遗症都出来了,生活不能自理。”

支道了奇怪了:“啊?”

潘海平介绍:“这是劳动局的王振文副局长。”

王振文继续:“他要评残。”

代表民政局的人开口说话了:“他还到民政局来,要求低保。”

潘海平介绍:“民政局的吴卫东科长。”

支道了想不通了,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为什么是现在才投诉呢?

茅家场,大概是这个小县城为数不多的老平房区域了,谣传拆迁几十年了,一直也不见动土。

支道了打的来到茅家场的东面,丹金溧漕河的西面。这里有一条小路,直通茅家场的中心区域。柯文龙给的地址,是茅家场34号。

哪怕支道了在脑子里做了一百万分的情绪堆积和思想预备,看到尚云霄的第一眼,支道了还是右手拇指食指对搓了半天,直到两根手指发烫,麻木。

尚云霄,除了长长的头发,就是一张凹陷的嘴,没牙,眼睛和鼻梁也好像不见了。近看都有,大概长期的缺氧和疼痛,让他五官代偿性地集中,扁平化了。这间小屋三十多平方米,一张床南北向,直抵大门,尚云霄头北脚南,脸朝外。除了床,其他空间都是空的,连凳子都没有半张。床边有个制氧机,尚云霄吸着氧气,脸上覆盖着支道了的影子,居然先开口了:“你好像是支道了医生吧?”

支道了朝左移动身体,身影从尚云霄的脸上移开,想认真仔细地打量尚云霄,靠着那么近了,还是一个无法深刻的印象。支道了反问:“你认识我?”

尚云霄一直没回答,大概过了五分钟,关闭了制氧机,拿掉鼻导管:“每天两次,每次一个小时,不然没办法下床。”

尚云霄下床,做了一个撑杆跳远的动作,掀开被子,两手一撑,身体坐到了床边的轮椅上。他没有腿,是没有双腿:“前年锯的左边,去年锯的右边,都是股骨头坏死。”

支道了没办法不难过。

2003年的6月10日,尚云霄作为成功治愈的非典病人,上了本市的电视台。他做了答谢发言,并表示愿意献出血液中的抗体,帮助其他不幸的病人。其时的尚云霄,硬朗年轻,瘦削白皙,四肢健全,言行有力。林大宇做了治疗发言,谦虚地表示,是贯彻执行国家指南的指导,尤其专家的经验,并非一己功劳。柯文龙做了感谢发言,感谢非典期间本市各行各业的人们,对人民医院感染科的支持和关注。小城的人们,第一次知道,人民医院还有一个科室叫感染科,能够成功抢救非典病人。

支道了扭过头来:“尚云霄,不管现在怎样的结果,你的命,毕竟是林大宇主任救过来的。”

西面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尚云霄在手机上打开美团,准备订今天的晚饭。他沒抬头:“是啊,这个我知道啊,当时先发病的好几个人,没来得及用激素的,都死了。记得好像是专家先用的激素,有了效果,才开始推广,这个我也知道。要说命数,我算是多活了十几年,可是,我这活着比死还难受啊。”

支道了缓慢地说出了这句话:“那你也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事情啊。”

尚云霄的晚饭,是一碗咸泡饭,也要十元钱。

尚云霄摇摇头:“你以为我想啊?活不下去啦!我去找卫生局,没人答复。我去找劳动局,没人理睬。我去找民政局,没有音信。我去找市委、市政府,说我上访,要拘我。我只有告林大宇,走法律,才有人睬我啊,哪怕是用脚踩,也比当我死人一样要好啊。”

支道了问:“你家人呢。”

尚云霄嘴一撇:“不是有个成语叫妻离子散么,我就是啊,早走散啦。”

支道了问:“你原先的单位呢?”

尚云霄反问:“支医生,你不记得我原先做什么的啦?”

支道了摇头。

尚云霄也摇头:“我原来就是做药的啊,你们说的药贩子么。从医药公司出来,自己做,刚做了三年么,那时有钱赚啊,也就不在乎单位了。”

支道了轻轻嗯了一声。

尚云霄继续说:“我有时也想,按照迷信的说法,我也许是在医院待的时间太长了,才会感染非典,这叫报应吧。后来又一想,不对啊,你们医生护士待的时间比我更长啊,唉,那就是命了。”

尚云霄继续说:“其实我知道,我告不了林大宇,还会落下骂名。我在网上和私下都打听过,全国那么多非典后遗症患者,也没人告医生的。可是,你们总要给我一条活路吧。”

尚云霄小心地吸了一口热泡饭:“譬如吧,如果我不告林大宇,你支道了医生会亲自来我这小破房子看我吗?”

支道了不忍心继续这样的对话了,把身上全部的现金,有一千多元,都放在了尚云霄的床头。

从茅家场的小路,向东朝大路走来,支道了心里磕磕绊绊的,好像反流性食道炎的烧灼感,又像老慢支的气道痉挛,难过到半夜还无法入睡,想起了最近读的杨键那首叫《暮晚》的代表作,在心里默念:马儿在草棚里踢著树桩,鱼儿在篮子里蹦跳,狗儿在院子里吠叫,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像月亮一样清晰,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默念了有十几遍以后,支道了慢慢地睡着了。

艾滋病的并发症,临床上常见的有七种。医生看重的是并发什么,而普通人看重的是艾滋病这三个字,并发什么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的认知就是从疾病名称出发,然后根据自己的理解发挥联想和判断。这三个字,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死亡的代名词。

曾逸水从上海回来,已经十天了。

当时回来的情况,在做医生的支道了看来,并不很严重。艾滋病合并孢子虫肺炎,治疗的第一要义,就是使用激素,抑制炎症的渗出,防止病灶的扩散。最新一版的指南,有详细的说明。十天过去了,可以肯定地说,曾逸水没有生命危险了。下一步就是激素逐渐减量,到完全停止,然后正式入组,规范而持久地口服抗病毒药物了。曾逸水的父亲曾思常,有喜有忧。喜的是曾逸水居然捡了一条命,不用为断后烦恼了。忧的是,曾逸水的未来该如何度过呢?做企业的曾思常在支道了面前叨叨过好几次了:本来房子都买好了,等大学一毕业,就家来接我的班,然后么,早点结婚,生个孩子,我们就可以丢手了。这下么,什么念头都只好念念,看不到头了。

早会结束,支道了跟林大宇在主任办公室,聊起曾逸水的病情,聊起目前艾滋病两头高的发病率(大学生和老年人),聊起目前科室培养接班人的问题,忽然发现,林大宇居然没有抽烟,而且,眉头皱着。再仔细看看,好像眼袋比以前更饱满了。林大宇看支道了关心的神情:“最近胃溃疡发了,总是发胀反酸。”

支道了心里诧异:“从来没听你说过有胃溃疡么。”

林大宇嘲讽的口吻:“从来没有,就不会有啦?”

支道了心里有点数了:“老柯告诉你啦。”

林大宇点点头。

支道了心里骂:说好不告诉林大宇的,叛徒。

支道了安慰林大宇:“我去过了,没事的,严格说来,不是你的责任。”

林大宇叹气:“道理都懂,可是,你见过他了,我是听说,不像个人样,是不是?”

支道了点点头。

林大宇低下头,再抬起头,对支道了严肃地说:“老支啊,我已经给院领导打了辞职报告了,这个主任,我没脸再做了。”

“啊!”支道了这一声喊叫,把隔壁医生办公室的全部医生,还有几个病人,都惊着了。

林大宇摸出一支烟,点上,抽了一口,又掐了:“居然觉得烟不香了,看来我要戒烟了。”

支道了压低声音:“领导不会批准的,再说了,谁来接这个主任啊。”

林大宇说:“你啊,小许啊,都可以的。”

支道了是玩笑的口吻:“你看我这样子,像一个合格的科主任吗?”

林大宇笑了:“你看我哪里像呢?”

支道了严肃地回答:“你的样子,天生的不怒自威。”

林大宇哼了哼:“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开心事,不是我要威,是日子实在乏味。每天都有大好事,谁愿意板着脸啊。”

支道了反击:“反正我不做这个主任,其他人来做呢,我也不服气,我就是这态度。”

林大宇唉了一声:“也不仅仅是尚云霄的事情,你想啊,我都五十五了,今年不退,明年也必须退了。现在的医院,看病以外的事情太多,烦得很。你看文件,医院要创立无烟医院,发现一次罚款五百,这个我没意见。但是,我要不抽烟了,人就要去三里桥(火葬场)冒烟了。我不做主任,躲起来抽,总可以了吧。”

支道了说:“不做主任,你做什么?”

林大宇真的是不怒自威的面孔:“我跟领导也说清楚了,如果真的开庭,我一定亲自到庭。尚云霄的事情,我会负责到底。不做主任,可以做医生啊,带一带年轻的医生,把这几十年的临床经验传一传,总不能都带进棺材吧。”

帕特里克,走进叔叔李的房间,无意间看到了桌上的三个相框,愣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明白了,叔叔为什么不愿留在家乡,海边的曼彻斯特的原因了。

支道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三番五次地想着重看这部电影,中意这部电影。电影在反复地告诉观众,跟过去和解是那么的艰难,或者根本是无法和解,必须痛苦一生。电影中的台词更加直接和干脆:我们有权利选择不跟过去和解。这个向往和解的过程,在旁人看来,既是逃避现实的理由,也是内心无力的表示。李(艺术)是如此,支道了(现实)也如此。全部的旁观者,既无法代替你思考,也无法代替你生活。

支道了呆想着昨晚的电影,都未发觉曾思常进来落座。

曾逸水的激素疗程终于到了,前后二十一天,今天停用激素,复查胸部CT,调整抗生素的联合治疗方案,加强支持治疗,为入组抗病毒治疗做准备。

曾思常之前给支道了送过烟酒,都被拒绝了。今天特意去买了一张一千元超市卡,非要送给支道了,支道了当然不收,还半开玩笑地说:“别谢我,要谢就谢你儿子,是他命大,我只是帮着拦了一拦,没让他插队。”

曾思常显然没听出意思:“什么插队?”

支道了不再解释:“别高兴得太早,孩子的CD4很低,免疫力也不好,抗病毒药物的副作用又多,还麻烦。”

手机响了,是做警察的同学蒋一平。

蒋一平在压低声音:“你认识尚云霄?”

曾思常非常知趣地走开了,支道了拿着手机来到门外:“说。”

“有个叫尚云霄的嫌疑人,说认识你。”

“是啊,有什么事情?”

“你到底认识不认识。”

“见过面,算认识。”

“你到金城派出所来一趟吧。”

隔着窗户玻璃和铁栅栏,蒋一平问支道了:“你认识他?”

支道了点点头:“我的老病人。”

蒋一平说:“他说他的肺纤维化了,要回家吸氧,不然会死的。纤维化是什么意思?”

支道了回答:“就是肺没用了。到底怎么回事?”

蒋一平回答特别响脆:“嫖娼。”

支道了不信:“你们抓到现行啦?”

蒋一平说:“倒是没有。但是,看见他进去了。”

支道了摇摇头:“放了吧,你们啊,多做善事,有报应的。”

从金城派出所到茅家场,从常胜小学过来,有一条小路,支道了推着尚云霄:“你跟我说实话,去做什么的?”

尚云霄明显呼吸急促了,但他仍然尽力回答:“洗脚啊。”

支道了笑他:“你偏偏早不洗脚,晚不洗脚。晚上九点出门洗脚啊。”

尚云霄嗓子哑了:“对啊,洗洗睡么。”

支道了反问:“洗脚,为什么抓你?”

尚云霄带点痞劲:“我正在洗脚啊。”

支道了其实也好奇:“你还能做?”

尚云霄说了:“我脑筋又没坏,这还要怪你呢。”

支道了奇怪了:“怎么怪我?”

尚云霄笑了:“你不是给我钱了么,不然,怎么会去呢?”

支道了拍了一下轮椅背:“下次是不是还要买点伟哥啊。”

尚云霄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支道了看快到茅家场尚云霄的家了,对他说:“快吸氧吧,别痞了。”

尚云霄吸上氧气,好一会,才对支道了说:“其实也没做,就是让她摸摸,唉,我还能做什么啊?不就是一点念想么。”

支道了严肃地说:“这一次,我求的情,那个蒋所长是我同学,就算了。别再有下次啦。”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在尚云霄的脚头:“这是林大宇托我带给你的,买点好的吃吃吧。”

尚云霄喘了几下:“钱我不客气,但是告我还是会告的,别想这几个钱就收买我啊。”

支道了回答:“谁想收买你啊?你告你的。就是一点啊,别再去了,搞成马上风,那可是大新闻了。”

《暮晚》读完了,虽然读得不是特别仔细,也不是很专业,完全凭感觉。支道了觉得,他最喜欢的诗歌,恰恰是很多评论者和讀者从来没有提到的一首诗歌,《我曾想》:

我曾想,

要是我能说出自己的创痛,

我就安静了。

有一次,

一片被割倒的麦子说出了我的创痛。

它们被割倒时有一阵幸福溢出大地,

它们活着的目的就是被割倒,

它们被割倒时溢出的幸福说出了我的创痛。

一缕青烟也曾说出过我的创痛。

它是怎样说的,

我早已忘记。

……

曾思常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来,大包小包拎了好几个,都是各种水果和点心,他用力往桌上一放:“支主任,你钱也不收,卡也不收,这点心意总要收下吧。什么也不说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激素停用以后,根据曾逸水的自觉症状和各项辅助检查,支道了给予曾逸水的抗病毒治疗方案是拉米夫定、替诺福韦和依非韦伦。口服两周以后,复查血常规和肝肾功能,均无异常,达到了出院的标准,今日出院。

支道了再要推辞,曾思常无论如何也不肯拿走了。

支道了一边给曾逸水办出院手续,一边一点一点叮嘱曾逸水日常生活需要注意的问题。包括何时复查血常规和肝肾功能,何时复查CD4-T淋巴细胞等。

出院手续办完,支道了把全部的水果和点心,拎到医生办公室:“曾逸水的父亲请大家的。”

来到林大宇的主任办公室,落座就问:“开过庭啦?”

林大宇续上一支烟:“对方请了一个北京的律师,据说曾经帮北京的非典后遗症患者打过类似的官司,引经据典,有理有节,说得非常好。我们请的律师,根本插不上话。”

支道了有点着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输?”

林大宇好像又瘦了:“倒也不是,才第一次开庭么,早呢,再说了,还可以调解的。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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