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楼
作者 胡腾
发表于 2020年7月

从哪里开始呢?小山心想。

他上半身笔挺,半边屁股搭在竹编躺椅边上,有些紧张地打量眼前由封闭天井改造而成的小庭院。

地面散铺灰白色鹅卵石,大小均匀,像一颗颗远古兽类石化的蛋。隔着袜与鞋,依然能觉出石头的质地,如果是光脚,一定像踩着未经打磨的砂纸。鹅卵石间,是一条约两手掌宽的小径,由指头大小的细黑圆石子铺成,石子的光洁表面上,小山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从院门台阶下开始,小径划了道弧线,通到屋门前,半道分岔出一条不规则的螺旋,斜斜插进院子中心处,一个体量有些惊人的石水缸底部。远看,如黑藤蔓上开出一朵极大的花。水缸由整块石头打造而成,做工简易到极点。缸蓄满了水,离水面几厘米处,浮着一层舒展开的墨绿色水草,几条寸来长的小鱼游动其间,几片碎花瓣和一只水螳螂一起,静伏于水面。几乎感觉不到风。

小山的心情慢慢平缓下来。

女人斜倚在另一张躺椅上,似乎睡着了。可以清楚看到女人耳后的皮肤,皱纹深又密,但在衰老的表皮底下,却轻灵地隐现近乎透明的水草色静脉,让人想起明媚的春天。小山无从揣度女人的年龄。她苍老的容貌,如同经历了百年风雨,身形姿势,又像风韵成熟的中年女子,不谙世事的神态,却似豆蔻少女。也许她同时既是七十,又是十七。

真奇妙啊,小山心想。

他试着像她一般在躺椅里放松了身体。很舒服,的确。

他开始说话。

小山总是很紧张。紧张来源于他的一个怪癖。

凡去过之处,待过之所,他一定要将其在纸上画出来,不画出来就无法确实地加以把握。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偏执症。值得一提的是,他所绘的并非记录事物表面色彩的画,而是洞悉空间内部结构的图。只有那样的图,才能缓解小山心里的饥渴。

躺在婴儿床上时,小山就扭着头四处张望,嗷嗷叫唤,索要可以作图的工具。但无人明白他的意图。于是小山第一幅正式的图诞生于墙上,用的是自己娇嫩无比的手指甲。在这幅图里,小山以象征主义的手法描绘出房间的形状,门窗的走向,室内一切家具的方位,线条粗放而精确。小山记不清这是否他第一次有意识地作图,他会不会早已用尿液在床单上打过草稿呢。小山记得的,是当时的踌躇:要不要在图中画出人物。末了他决定用最简明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戳出一个点,代表自己,以圆圈代表母亲,因为他想起母亲的乳房是圆形的。门外涂了一小片阴影,说不清是方块、三角还是别的形状,显示着他下笔的犹疑。阴影似乎就是父亲,他想,那个几天才在房间里出现一次的人。父亲非常忙,而且对这个家甚为不满。不过小山暂时不想管这些事,他忙着歪歪斜斜地学走路,以便迅速探究清楚客厅、厨房、父母的卧室和大门处的玄关。当他终于可以将完整的家绘于一张图上时,父亲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抱着小山痛哭了好几回。因果从婚后多年无子便种下了,小山是母亲得着一个偶然的机会,抱养来的,父亲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当他是个异类。这些事他当然长大后才知晓,不过在当时,小山就似乎已对整个事体全然了解,他迅速行动,将那一小块阴影从图中彻底抹去。

日后的一切表明,父亲的缺失只是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无碍于小山绘图天才的发展,这种古怪的才能像一条地下河,将一直深入到无限黑暗的地底。眼下小山急切地渴望出门,绘新图的欲望在身体里积累,将他的胸腔压得生疼。但他无法和母亲沟通。容忍他在墙上家具上乱画,已够宽大了,母亲是决计不会让他到门外的。

万般无奈下,小山只好求助于模糊的记忆。他着手画出他所出生的医院病房。说出生其实是不确切的,小山只是被真正的母亲遗弃在产房门口的长椅上,至于她是某个已出院的产妇,还是与医院毫不相关的外来者,没有人知道。小山当然也不知道。但他的记忆从此开始,姑且把这里看作出生之处,恐怕也没有大错。小山记得的头一桩事体,便是被母亲,这家医院的一个产科护士,从长椅上抱进怀里。小山从母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对她来说像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于是便笑了。

在这幅图里,小山索性放弃了对所有人物的记载。他并非不记得当时那些人。戴白帽穿白衣走来走去的一些女人,她们是母亲的同事,还有一群永远在啼哭的小孩子,这些人都让小山厌烦。特别是因为小山从来不哭,那些女人纷纷拥到他跟前看他,她们的脸像拴着绳子的气球,浮在小山的视线上方。小山对此很不高兴,因为她们妨碍了他观察天花板和墙体的线条。

他什么也不要吗?护士们问。

是的,我什么也不要,除了你们背后的空间。小山心想。

出于一种奇怪的思路,小山将记忆中的病房,处理成长度接近于无限的长条形,房中正方形的婴儿床排成两排,整齐如皇帝陵墓前站立的石俑,直通向无名世界的尽头。

这幅图带给小山的痛苦大于满足。那是不知名的,于无意中窥见终极未来的痛苦。痛苦使得小山在刚完成作图后就永久性地抹去了它,不仅从他眼前,更从他的头脑里。

好在他不久就可以在母亲陪伴下走出家门。新的空间世界让他暂时忘却了心中的阴影。他立即着手绘制这个五十年代建成的工人新村,其中的道路、绿化灌木丛、电线杆,还有天空。天空绝不是空,在小山看来,它不仅有着自身的质量,而且像水一样注满了地表各种物体间的空隙。小山认为自己是一条鱼,可以在水一般的天空中自由游动,这样他就能从任何视角,观察任意一处空间。事实上他也如此做了。自家楼前的那块空地是小山观察最为仔细的,他为此画了上百幅草图,分别来自猫、鸟、壁虎、蚂蚁以及他自己的视角。有时小山站在那块空地,甚至分不清自己位于真实的空间,还是置身于他所绘之图。

小山最好奇的还是他住的这幢楼本身。楼高六层,每层四户。不知为何,邻居们来往甚少,通常小山所能看见的,只有门后男人或女人警惕的眼睛。这给小山的绘图工作带来很大的麻烦。小山常常站在那块已被他彻底掌握的空地上,仰望楼房,揣测其内部的奥秘。他发现,窗户有极为规律的排列规则,但他不敢就此判断窗户内的结构也是如此。只有二楼那两扇窗的内部,那是他的家,是能为小山所把握的。这让他嗟叹不已。小山是天生的实证主义者,在如何把握世界的观念上,他极朴素而固执,他认为,即使可以想象,也绝不能是无中生有的想象。回到自家屋里,他有时会把耳朵贴于墙壁或木地板,倾听隔壁或楼下房间的声音。他确信,任何光线或声音的扰动,都会在空间内部形成某种反应,从而有助于理解空间的构成。小山是从猫和鸟身上领悟到这点的。当猫和鸟进入樓前那块空地,他敏锐地感觉到,它们如暖水穿过冷水一般穿过空间,间接描绘出空间的形状。

小山甚至将探究带入了梦中。在睡意沉沉的半夜,他对那些房间的空间结构做出无数种设计。他画了一张又一张纸。那些纸像水,又像烟,漫出过道,飘入房间,渐渐充斥了整座楼房。没法不这样!这座迷楼!具有无限可能形式的空间!小山像往常那样站在空地上,仰望那些他为之耗尽心力的图纸,从楼房的一扇扇窗户中溢出,这时梦便醒了。

很好的梦啊。女人说。

说罢她起身进屋去拿出一盘点心,七八个豆沙绿豆糕,小巧玲珑,小山母亲从前也喜欢吃。小山一见立即就有了食欲。他今天还没有吃饭,一上午都为打听女人住处而奔走,甚至昨晚,也只喝进若干啤酒而已。

小山吃得很畅快,一小会工夫盘子里只剩下若干饼屑,若不是因为害羞,他甚至愿像猫一样将盘底舔干净。他说不清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头一次说出了从未说过的话。

女人又为他端来一杯水。

他一口气喝掉半杯。

那确是一个具有启示意义的梦。醒转后,小山一下子明白了此生最大的愿望:绘出一座真正的,复杂到任何人都会迷失其中的迷楼。

当然,他没花多少时间,就晓得了自己住的并非什么迷楼。四楼有个同岁的小女孩,与他上同一所幼儿园,休息日,寂寞的母亲带他去女孩家串门。趁两位母亲聊天的工夫,小山建议女孩玩藏猫猫的游戏,他让她先躲起来,自己去找她。借着游戏,他只用两分钟就搞清了所有房间的结构。不用说他沮丧到极点。他路过阳台,佯装没看见阳台门下露出一角的粉色小鞋子,就径直走回客厅,闷头坐到母亲身旁,呆望阳台外的天空。不晓得过了多久,兴头已起的小姑娘着了急,大喊:来找我呀!来找我呀!大人们谈兴正高,没有理睬。女孩喊累了,竟呜呜哭了。她母亲去阳台门后拉她,她还兀自嚷嚷,一定要小山去找她,才肯出来。母亲见邻居的为难样儿,心中一烦变了颜色,顺手给了小山一巴掌。小山却不知痛,既不哭,也不说话。倒是小姑娘吓着了,自己走了出来。

小山懂得了迷楼不会轻易遇见,于是决定退而求其次。他想,无论如何,先画完一幢完整的建筑再说。

他把注意力放到了幼兒园。幼儿园不大,一个一眼即可看穿的小院,外加一幢两层小楼。小楼楼下是三间教室,楼上有老师宿舍和储藏室,所有房间加起来刚到两位数,却并非一座容易穷尽的建筑。问题出在二楼,老师们出于安全及其他方面的考虑,绝对禁止小朋友们上去。意识到绘图的难度后,小山心头满是喜悦。姑且当它是一座迷楼吧,他想。禁令难不倒小山。在他眼里,所谓老师,不过是一群喜欢漂亮衣服的女孩子,何况他天生就具备一种说服人的能力。从堆满游戏用品的储藏室到老师的专用洗手间,小山只稍稍用了一点诡计,便带着巫师般的微笑,顺利推开了二楼的每一扇门。整部作品由一幅总图和若干分图构成,小山气定神闲一路画下去,他花了很多功夫,用于完善只有他自己明白的透视法。反正有的是时间。来接他回家的母亲总是来得很晚,而老师们因为对他的过度喜爱,纵容他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图完成时,小山却陷入莫名的空虚之中。原来不过如此!当障碍被清除之后,所谓复杂的空间,只是一堆乏味的线条。小山为此长时间陷入失魂落魄的状态。

更要命的是,在未来,这样的空虚他还会反复体验。

被一种焦躁驱使着,他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他的个头越长越高,去过的地方也越来越多,无数婉约曲折的空间,被他的眼睛发现,在他的头脑中打开,再变成图纸折叠于手上,等待着被他遗忘。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不停地走,不停地画。他上了本地的大学,谈了恋爱,还是不停地走,不停地画。和女友见面时,他总背一个沉重的背包,脚上的胶鞋快磨穿了底,那是他刚从城市的某处回来。他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

喂,喂,你究竟在想什么?

女友问他。

他答不出来。

他的眼前飘浮着直线和曲线,不同的空间彼此穿越,令他时时体验灵魂出窍。尝试初次性爱时,小山竟看见了女友身体的内部,各种器官此起彼伏运动,又微妙地保持整体的平衡,那是他一直试图描摹,却从不曾描摹过的复杂空间。在心醉神迷的快感中,他达到了高潮。随后他哭了。女友手足无措地为他擦拭泪水,原本她以为该落泪的人是她来着。她问他为什么哭,小山没说出刚才所见之景,但他告诉她,她应该同他分手。

大学老师也注意到小山近乎疯狂的癖好,建议他改读建筑专业。小山同意了。办过众多麻烦的手续后,小山坐进了建筑系的教室。导师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他要小山尽快补上基础课程,尤其是数学。小山很努力地与微积分和解析几何打交道,考试仍不及格,但在操作课上,他画的图没有任何人可以挑剔,无论是平面图,还是剖面图。你没用任何数学工具吗,导师惊异地问他。他懵懂地摇头。毕业时,导师很想让小山念自己的研究生,将来留在身边做助教,因为画图实在是一件极烦琐耗力的工作,他自己有些画不动了,小山却像饮水食饭那般自然。

小山婉拒了导师的好意。他想去一家时常有外派活计的公司,可以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的那种。依小山的学历,这样的工作极不好找,何况他的外语就和他的数学一样糟糕。幸运的是,一家跨国建筑设计事务所的老板,权衡良久后,决定以通常薪资的一半聘用他。小山当即痛快地接受了。他的表现,很快让老板打消了任何疑虑,并常常在半夜里笑着醒来。小山为讲英语的客户绘图,为讲阿拉伯语的客户绘图,为讲西班牙语的客户绘图,为讲祖鲁语的客户绘图。那些活计,容易得就像童年和小女孩玩的藏猫猫游戏。他出手快而准,图纸漂亮得让人忘却现实,而只想住进小山创造的世界里去。老板不停给他加薪,又允诺他工作满五年,便可享受股东分红的待遇,半是因为心怀愧疚,半是怕他被竞争对手挖走。

小山对此既无不满也无特别满意之处。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借着满世界工作之便,终能得偿所愿地进到了波斯帝国君主的陵墓,尼罗河岸和美洲丛林中的金字塔,欧洲大尖拱顶的基督教堂,以及那些数不清的现代知名建筑物的内部。对着那些谜一样的空间,他全力以赴地画着,像一个瘾君子,充分吸取大麻的香味,以便将空虚抛之脑后。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发现,地球上已没有对他来说堪称秘密的空间。

很失望吧!你?

躺椅上的女人突然发出声音。

她的眼睛没有睁开。

小山不知道女人所指的失望究竟是什么。并无秘密可言的迷楼?被穷尽的空间?倏忽而逝的恋情?不知所谓的工作?还是所有的一切?小山肯定又茫然地点了下头。

天空为厚密的阴云所笼罩,无从显示时间,不过,应该是午后了吧。他觉得有些困了。想学女人闭上眼小歇片刻,不料却睡了过去。这一觉很沉,完全无梦,也不知睡了多久。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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