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点评:关于县城和文学的十二个片段
作者 何平
发表于 2020年7月

一、这个专题能够做出来,是从孙频中断自己手上的一个中篇小说,支持我一个短篇开始的。然后,有了“在县城”这个核心词;然后,马上想到张楚和阿乙的那些小说的县城。关于张楚,虽然他后来写了许多更好的小说,但我一直难以忘怀的还是他2003年的《曲别针》。冷冽。读阿乙则是从他的《灰故事》,应该是上海三联的那一版吧?孙频的县城是山西交城,她在县城18年,直到去兰州大学读书。阿乙的县城是江西瑞昌。据他自己说,他的离开是逃出小公务员无望的生活。张楚一直生活在河北的滦南。去年夏天去北戴河,高铁停唐山,我知道离张楚不远,下车拍了一张站台的照片发给张楚。

张楚现在已经被天津作协作为人才引进,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常住滦南了。

二、计划中的这个专题由小说家的虚构文本和我对他们的县城走访记组成。平时只在他们的小说里读到他们的县城,我想去实地看看。朱燕玲主编竟然对这个走访也有兴趣。我们马上分头和他们确定走访的时间。记得那天是元月十四日,南京评论家协会换届,所以能够记得确切时间。张楚一直在滦南。孙频会回交城过年。阿乙去四川的夫人老家过春节。有意思的是,去到这三个县城,都要先抵达它们最近的中心城市武汉、太原和唐山。在中国,交通不只是交通问题,交通往往决定着政治、经济和文化等等的区位和层次。

按照计划,我年前先去瑞昌,时间定在我回老家之后。元月十九日,我从老家回到南京。二十三日,武汉封城。经由武汉去瑞昌的计划落空。继而,疫情形势严重。禁足而不能出行。

因而,这个专题应该包括一篇未完成的走访记。

三、关于县城和整个中国的关系,我微信问询过南京师范大学从事乡村社会研究的邹农俭教授。邹教授20世纪80年代参加过费孝通先生苏南乡村课题的研究,节录他的微信如下:

中国的县在中国历史上特别有意义,它是中国行政建制资格最老的,从秦始皇郡县制开始,很多建制府州地区早已消失,唯独县历时两千多年至今仍是非常重要的一级建制。文学家洞察到了历史的深邃,于是有了很多文学作品,只是在现代化城市化的大潮中,县慢慢不吃香了,开始衰落了,特别是我们的体制设定,将县作为乡村传统来对待,同样是正处级,县长与市长不一样,这是很可悲的。(注:这里的市长应该是县级市。难怪很多县要拼着老命县改市呢。)

社会学是研究现时代那些热门的东西,社会上什么时髦什么热门就去追什么,所以很少有经典留下来,充其量是些所谓经世致用的东西。我觉得文学家对此关注深刻,特别是那些写乡村的作家,描写乡村一定有县城。尤其是这次疫情,要好好琢磨琢磨我们的发展模式,我们过度崇尚大都市,还要搞什么城市带,看看武汉这个大都市,疫情为什么发生在这里?为何那么久扼不下去?

确实如邹教授所说,文学的县城很多,比如最有名的可能是路遥的《人生》——到县城去,曾经是多少乡村青年的中国梦。邹教授记忆的文学,大概是二十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但时至今日,文学的县城也在越来越少。

四、我的县城记忆和海安、如皋相关。它们距离我出生的乡村都是十几里。初三之前在村小学念书。村小孤零零地在成片的庄稼地中间。初三到乡里读。这个叫丁家所的小镇,应该曾经比较重要,我在东京大学藤井省三研究室无意看到一本20世纪70年代日本出版的中国地图集。海安一共有四个地名被标注出来,丁家所是其中之一。但撤乡并镇之后,丁家所这个小镇的行政功能已经变得微弱。丁家所,就有一条老街,有些老店铺,像民国旧电影里的样子。两年前,我们回去看,已经败落成不成样子。

乡村少年,不看到县城之大,就不懂得乡镇的小。而因为有了乡镇的小,县城就是大的城。在縣城生活的人是真正的城里人。高加林是这么理解的,我也是这么理解的。所以,阿乙的《遇见未婚妻》,父亲要到县城买房,带领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进城;张楚的《和解云锦一起的若干瞬间》,辍学的解云锦进城打工。

海安和如皋的县城,在前者读了三年的高中;在后者工作了十年。记得第一次去海安,是乘船从串场河进去的。串场河在海安出去的诗人小海的诗歌里写到过。小海有首著名的诗歌《北凌河》。在海安,串场河和北凌河是齐名的。三年,熟悉了县城网状街巷编织的地景:新华书店、医院、学校、澡堂子、饭馆、百货公司、理发店、县政府、能买到文学杂志的邮局、放电影的剧场、工人文化馆和放录像、打桌球、跳舞的文化馆等等,工厂和车站在城的最边缘,像孙频的《猫将军》,最荒芜和混乱的地方也在城的边缘。也是这三年,写诗折腾文学社,堪堪摸着文学的边。至为忧伤的是,少年时代膜拜的县城诗人和小说家最后也都止步于县城。其实,可以做一个田野调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县城有过多少文学青年?

第一次去如皋,是在去海安县城读书之前。我和一帮顽劣的小伙伴放火烧了生产队的草垛。在当时,这是很大的为非作歹。不知出于何故,外婆反而骑车带着我去了心向往而不达的如皋县城。记忆中,我们是从北门穿过石板巷子。少年的感觉是如皋是一座繁华落败的大城老城。也确乎如此,如皋和海安比较起来,有更古老的寺庙和园林。

县城就是县城,不是乡村,也不是一般的小镇。如皋早就是县级市。海安,去年也是县级市了。

确实,应该一直到新世纪前后,县城一直为中国文学输送着文学青年。他们里面八九十年代开始写作的,大多数还剩余在县城。这是那个时代文学繁荣的基座,即使他们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写作者,至少是一个优秀的读者,他们是县城的小职员、教师、工人,等等。

但是,时代的变化是剧烈的。我检索了下《中国文学选刊》去年对117位“85后”作家的问卷调查,发现在县城写作的微乎其微,甚至从县城出发的写作者也很少见。但另一方面,据我所知,在县城写商业网文的还有不少。无论如何,写所谓严肃文学的文学青年撤出县城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也许能部分解释当下乡村文学不振的现实。

五、关于县城,不只是文学的私属领地。“五条人”《县城记》的海丰包括:《十年流水东十年流水西》《倒港纸》《乐乐哭哭》《踏架脚车牵条猪》(骑辆单车牵头猪)《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绿苍苍》《梦想化工厂》《道山靓仔》《李阿伯》《童年往事》《阿炳耀》,其中《踏架脚车牵条猪》唱道:

唉,朋友 /你莫问我 /有没搭过海丰的公共汽车 /我经常看到它,载着空气/从“联安路口”至“云岭”

唉,朋友 /你莫问我 /有没听过,海丰汽车、摩托车的噪声 /路口那个耳聋的,都被震怕了

我踏架脚车牵条猪 /(站在东门头,暴力撒泡尿,买辆拖拉机) /我踏架脚车牵条猪 /(龙津溪是一条河.三十年前已经残废了) /我踏架脚车牵条猪 /(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海丰公园只建一个门) /我踏架脚车牵条猪 /(小的时候我跟阿公讨两毛钱,他说你拿把铁锤和口盅来,我敲鼻血给你得了)

另一首《十年流水东十年流水西》:

他们都说我是在说梦话 /其实我说的还是海丰话 /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了/啦啦啦啦/今天全球化.明日耍自我

“五条人”说他们是“立足世界,放眼海丰”。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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