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袭来
作者 约书亚·费里斯 傅燕晖
发表于 2020年7月

丈夫进家门时,她正在“帆船”上。楼下,邻居们斜靠在门廊上,开怀大笑,如释重负,或大声喊叫,或突然惊起,就这样将冬天甩开。有人拿着扫帚扫过院子,那是春天里褐砂石联排屋发出的旋律。

“在帆船上了!”莎拉大喊道,斜举着酒杯,又往街区里瞥了一眼。被莎拉和丈夫称为“帆船”的,是他们家的混凝土阳台,俯瞰大街,有六英尺长。

孩子们的声音飘荡在蓝天里。就在这时,一阵微风袭来。微风穿过枝丫,卷起嫩叶那银白色的背面,来到了莎拉的身边,吹起她一身的鸡皮疙瘩。微风,我的天,是微风!莎拉心想。这样的时刻,人生能有几回?一生也只能遇上十来回吧……微风已散,沿着街区飘去,或加快了脚步,又或渐渐消逝。不管是哪一种,莎拉都感觉不到了,只在心中留下了激动的感觉、淡淡的恐惧。此刻,春光无限好,可要是辜负了这余下的大好春光,怎么办?

莎拉喝完酒,走进屋里。杰伊正拿拇指快速翻阅着邮件,无精打采的。

“嗨。”杰伊说。

“我们今晚做什么好呢,杰伊?”莎拉问道。

杰伊正看着一条信用卡申请信息。“都可以,”他说,“你想做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你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杰伊说。

“这么说,做什么事该由我来想了?”

杰伊总算从电子邮件中抬起了头来。“是你要我回家的啊,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做点事。”

“因为我想做点事。”

“我也想啊。”杰伊说。

“好吧,”莎拉说,“那么,行动起来吧。”

“行动起来!”杰伊说。紧接着又道:“我们做什么好呢?”

莎拉想在中央公园里野餐。两人从街区里买来三明治,坐着地铁去曼哈顿。在微风中,杰伊将格纹毯子摊开来,铺展在一棵大树下,那树荫足足有现在住的公寓一半长。长出了嫩叶的枝丫在和风中来回滴答作响,轻轻地,活像是秒针卡在时钟里,走不动了。莎拉穿着艳绿色的背心裙,搭一条细细的白腰带,这是在给自己和杰伊留出的几分钟里快速穿上的。杰伊穿的是去年的运动短裤,膝盖苍白,堪比白月。两人吃了三明治,喝了点儿酒,起身玩起了飞盘,玩到飞盘看着像是白白的肚子在黑暗中漂着,方才作罢。出公园前,两人走进一小片树木繁茂之地,在两分钟内顺利完事,基本上没弄出半点儿声响,只是非常急迫地想要,这种渴求可是休眠了一整个冬天,他俩原以为会死在欲望的洞穴里。如今总算是心满意足,可以回家去了。可是,天色尚早,杰伊提议去啤酒花园喝酒,去年和朋友们就是在那里度过了夏日的时光。短信和电话来来回回,一阵忙乱过后,好友很快到来,有韦斯和瑞吉尔,莫莉和她的狗狗。大家边喝边聊,喝到店家打烊。去地铁的路上,莎拉在大街上又蹦又跳,一人走在前头,片刻间又连蹦带跳地跑回杰伊身边,扑进他的怀里。一个晚上都是那么的温暖。

在去曼哈顿的路上,杰伊告诉莎拉,他已经买了当晚的电影票。这是一部超级英雄系列片的3D版续集。他前一天在网上查票,发现巨幕电影票早已售罄。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城市是多早就开卖预售票的?是不是得使上浑身解数才能买到手?漫长的一周,他累死累活的,天哪,谁知为了看场电影,还得提前不止一天规划?只是一场电影,又不是——

莎拉伸出手,打住了杰伊的话。“杰伊,”莎拉说,“对不起,亲爱的。我今晚没法看电影。”

“这是为什么?”

“很没意思,”莎拉说,“老是看电影,你不腻吗?一整个冬天尽是在看电影。”

“可我已经买好票了。票买了,付了钱的。”

“我会补偿你的,”莎拉说,“我今晚没法看电影。”

“你还老说喜欢让我全权安排。”

“杰伊,这不过是一场电影而已,不是在巴黎度周末。我今晚没法坐在电影院里。会发疯的。”

“可电影十一点才开演。到那时今晚差不多要结束了。”

“谁的夜晚要结束了?”莎拉说,“谁说今晚一定会结束了?”

“你怎么这么激动,到底为什么?”杰伊问道。

忽然间,地铁行进缓慢,简直是在爬行,霎时就停住不走了,莎拉开始胡思乱想。地铁怎么就停了?她和杰伊坐在地铁隧道的深处,动也不能动,而过去的一小时、两小时,不,不是两小时,是白昼的最后一小时、昼夜的更迭,还有微风,尽在别人的肩上渐渐散去,别人可不至于蠢到在这样美好的时刻把自己关在地铁里。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源源不断供应的尽是些意外的障碍、各样的延误、缓慢的交通,永远不能抵达,总是不可触及,结果人就愈发焦虑。这种情形足以叫人站起来,尖叫一声,往门上踢去。他俩雄心勃勃,可也该有个分寸。刚才要是就在布鲁克林大桥上走走,中途停下来看看日落,一切便安好。

莎拉站了起来。

“莎拉?”杰伊说。

列车开始前进了,还不至于让她颠簸不已,但也足以让她坐回位置上。莎拉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看。

莎拉离开位置,朝啤酒花园的女盥洗室走去。从一排停车场旗帜下走过,只见旗帜都耷拉着,任凭风吹雨打早已发白;从一大箱提基火把边上穿过,火把也已磨损。灰泥墙边堆着两叠塑料椅,堆叠得越高,就越发没有了队形,椅子面上还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微微发黑。漫漫冬日刚过,这里才营业了一两周,看起來却好像已经粗暴经营了一整个夏天,早已脏兮兮了。

几个钟头以前在“帆船”上,莎拉渐渐相信自己住在城市多年,上天时有恩泽,而最和暖、温柔的一天莫过于今日。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蓝蓝的天空深深地感染了她。天空里的一朵云飘过,恰似平静大海上的一座冰川在漂移。向下望去,莎拉注意到离“帆船”最近的一棵树,注意到一根突兀的枝丫。枝丫的根部是一簇黑色的结块,仿佛是有年岁的指关节在保护着生命。此刻,破芽而出,盲目地暴露在光与热之下,浅淡色的幼芽欣然绽放。即便在这儿,在生了锈的排水格栅板里,在一块块沥青上,春天也已经回来。就在这时,微风触碰到了莎拉的肌肤。有一种麻刺感从她的脊柱涌向灵魂深处,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她有灵魂吗?在这样的时刻,定是有的。微风呵!她一整天在埋头工作,桌上那一包小零食说服了她,这样没有什么不对劲的——零食和提神饮料,偷来了时间用来网购鞋子。这时候吹来了这一阵提醒,这一份意外的收获。宛如初吻一般扣人心弦。这是她的人生,仅此一次的人生!她得做点什么,才能配得上这样的一天,那一刻在“帆船”上,莎拉心里是这么想的。而此刻,看着盥洗室镜子里的自己,仔细打量自己的眼睛,已然是宿醉的样子,莎拉明白,自己做了一连串糟糕的抉择,喝了一晚上的酒,辜负了大好时光。

莎拉走出盥洗室。杰伊的四周满是一桌桌喝酒的人,生气勃勃的样子。临时起意邀约,朋友们都没能来。

“可以走了吗?”莎拉问道。

在去布鲁克林大桥的路上,莎拉坐在出租车里,一路都在打瞌睡。

一走出地铁,天空映入了眼帘,莎拉明白,为时已晚。搭乘地铁耗时太久,白昼易逝,余晖更是稍纵即逝。等他俩买好野餐的食物,可就得摸黑进食了。

“你刚刚在追逐什么,莎拉?”杰伊问。

眼看红绿灯马上要变化,莎拉说道:“过马路吧。”

“如果不去公园,为什么还让我带上这毯子?够傻的!”

走到了大街中央,红灯亮了起来,两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困在双行道之间的一片孤岛上。一辆辆小车擦肩而过,川流不息,没给他俩回转的余地。莎拉转身看着杰伊。

“我们做什么好呢,杰伊?”

“不是吧?”杰伊说道,“你刚把我们的野餐计划给毁了。该你负责的。”

“我已经想出了野餐计划。”莎拉说。

她需要变化,想做点事来拯救这个“生机盎然”的时刻。可是,现在这样算什么?还有这该死的车流人流!一亿盏灯,每一盏都在跟她作对。

“去那家酒店,怎么样?”莎拉问道。

“酒店?”

“嗯,就是看得见风景的那家酒店。”

那里的酒水要价奇高,那里不会有微风袭来,但在大厅里可以看到中央公园的壮丽景色。想想要在灯光昏暗的小酒馆里吃晚饭,在黑灯瞎火的地方野餐,这还是好多了。吃饭,总还是可以晚些时候再吃的。

路走起来并不远。两人乘坐电梯上楼。酒店的大厅,也是休息室,位于三十五层。从远处的窗户望去,公园一分为二:最西边的一片树林,像是蹲坐在高楼大厦下方,被埋没在一排影子之下,别处的树,树形看起来要饱满一些,则在灯光下傲然挺立。银绿色的嫩叶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两人只好暂时在酒吧里等候。后来,女服务员来了。两人在阶梯大厅里坐了下来,像是在巴黎的咖啡馆那样,脸朝着窗外,静静观看,看着余下的树木一一被影子吃掉。喝着清新的白葡萄酒。夜晚华丽登场。

地铁里仿佛还是冬天。有的是一阵阵热风,诡异的小强度冷旋风,以及列车刹车时的烧焦味在荼毒着站台,独独没有微风袭来。春天这般明媚娇嫩,又怎能将这里穿透。哪怕是在车厢里,他们吸入的还是二十世纪的空气。盐渍弄脏了地板。不久后,冬天会让位给地狱:这是地铁里的两重季节。

列车驶进了站台。幸运的人儿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到银灰色的门口前等待着,可门就是不开。等待,再等待。最后,人们走了出去,被提早释放了,莎拉却还有两站才抵达目的地,还要服更久的苦役。最后一拨出站的乘客鱼贯而出,站台空荡荡的,但列车门仍然不愿关闭。炼狱般的地铁列车仿佛在呼气,吸入空气,又吐了出去,做着没意义的事。这时候,自动语音响起:“女士们先生们,列车调度员临时拦停了列车。”一个胡闹的小神在和列车的开关开玩笑。

终于,关门预警“叮”的一声响起,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列车照旧动弹不得。莎拉已经坐到了座位边上,有点坐不住了。

莎拉说:“今晚要是去看电影,我还真不如去自杀。”

杰伊睁大了眼睛,就好像在某个星期三下午,他正上着班,这时火警轰隆隆作响,瞬间将他唤醒。莎拉在跟他说话吗,还是在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听来平和、温柔,怪吓人的。

“好吧,”杰伊说,“我们不看电影了。”

车流有所减缓,总算能随意走到马路中央了。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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