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理解日本的一个捷径
作者 黑孩
发表于 2020年7月

来过日本的人,感触最深的可能是日本是一个非常重视细节的国家。或者“细节”这个词,已经被大家说烂了。但是,对一个喜爱文学的人来说,如果日常生活中细节轻易进入你的五感,那么它有可能在你的身体里转化生根,并生出好多的感悟呢。用文字来形容感悟,就是文学。细节对文学是有影响的。至少对我来说是有影响的。

很多不喜欢日本的人,到了东京之后却会喜欢上这座城市。究其原因,除了东京非常干净,气候怡人,风景美丽,更主要应该是来自于细节的感动。

比如最近的例子。武汉发生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日本给中国捐赠物资。纸盒箱上白纸黑字地写着: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山川異域,风月同天。”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这几个细节很温暖,相信潮湿了很多人的眼睛,所以在朋友圈里传得很厉害。

吟味泛滥的细节

如果说从衣食住行可以窥视一个国家的文化,那么日本的细节真的可以说是到了泛滥的程度。日本下水道的井盖,基本上就是一个艺术雕塑。所有的公共厕所里必有婴儿座椅和卫生纸。大部分超市里都有免费冷藏柜。邮局以及医院的服务台有度数不同的老花镜。家里家外的楼梯都有扶手。饮料罐上有盲文。喝汤的碗是漆器。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再比如乘扶梯,不急的人一律站在左边,右边留给急着上下的人。还有每个自动贩卖机都有地址,用意是发生突发事件时,便于报警。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都有小孔,用意是即使逆光条件也不会影响文字的清晰度。

细节里这样的用心,我觉得像小说里的伏笔和留白,其中的寒暖对每一位读者是不同的。

我是三十年前来日本的。刚到日本的时候,上面所说的例子,给我的冲击很大。好像堆积在岩石上的生活,瀑布一样倾泻下来,眼前出现了几十个世界。有一次去上野看樱花,肚子饿了去饭店,那还是我第一次点生鱼片,很贵,好几千日元。服务员端到桌面时我惊呆了。是一条木制船铺满了方块冰,冰上四五片红色和黄色的鱼片,还插着一把小雨伞。几千日元就这么几块鱼片,虽然觉得贵,但是不觉得亏。为什么呢?因为太美了。花钱看一幅画啊。

夏目漱石曾在《草枕》中写过同样的感觉:

“我最爱羊羹,即使并不想吃,但那表面滑润、致密且半透明地承受光线的状态怎么看都是个艺术品。尤其是炼制的,青葱葱,犹如碧玉与滑石的混血,看着很舒心。何至于此,青翠的炼制羊羹放在青瓷盘子上,好像刚从青瓷里面长出来,光滑细润,不禁想伸手摸一摸。”

还有一次,一个有钱的朋友请我去饭店吃螃蟹套餐。进门后就看见人工布景:小山、小桥、小河、茅草房。我的脑子里瞬时出现了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里的词句:小桥流水人家。想不到中国的古典诗词,在日本的一家螃蟹店用这样的细节得到展现。还没吃螃蟹就已经感到很满足了。这里所说的满足,是我对中国文化的迷恋和想象。

小桥下,溪水流过两岸的人家。

当时的我,满怀都是乡愁了。说到乡愁,其实我对“故乡”并不是十分热爱,也从未感受过所谓境界般的“乡愁”。早年回国是因为母亲在。而现在故乡与他乡已经不存在什么距离问题了。微信与网络,使人跟人一息相连。如今母亲不在了,我根本不回故乡了。但不回故乡并不等于我不爱那片土地。

我所居住的地区举行盂兰盆会。“阿波舞”是日本三大盂兰盆舞之一,持续在日本全国各地为人所跳,分成柔美优雅的女舞和热力四射的男舞。男人们头上系一条毛巾,穿统一的日式单衣,扛着轿子大声吆喝,女人和孩子们穿着浴衣(一种和服)跳盂兰盆舞,舞蹈就几种姿势,主要的变化在手臂和脚,很细节,十分优美。我和当地的太太孩子们一起载歌载舞,但我还不太会跳盂兰盆舞,浴衣也穿得不太地道,不过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感受那一种充满热气的激情。除了盂兰盆节,还有烟花大会。我不喜欢看烟花却年年都去河岸。重要的是一边吃刨冰一边看穿着各种图案的浴衣的女孩。浴衣看起来像花。一朵花,一百朵花。也许因为我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仍然是一个中国人才会对穿浴衣的女孩倍感新鲜并陶醉。

浴衣的细节是脖子。

20世纪80年代闯入巴黎时装舞台的日本浪潮的时装设计师山本耀司说:

“古代的日本文化在裸露的颈部,在背部的弧线中发现了美。”

形有尽而意无穷,只要穿上浴衣,年龄分不清了,好看不好看消失了,浴衣自体构成了一面风景。浴衣是艺术,艺术是很了不起的。

烟花大会和盂兰盆节一样是日本夏天的盛事,在全国范围内举行。日本电视连续剧《喜欢的人》对烟花大会有着重渲染,好像不跟恋人参加一次烟花大会,就会成为人生的一大遗憾似的。烟花大会是日本年轻人游玩、恋爱的一个盛典。日本的夏天很热,但是日本的夏天有盂兰盆舞,有烟花,有浴衣,它们持有一样的无穷的美,所以日本的夏天意味着一种完美形态的文化,是从人的内在灵魂深处生发出来的。日本的细节不断地发展着人的视觉。就我个人来说,我意识到,一部好的小说,不仅不需要受形式的束缚,而且一定要有好的细节。

国内来客人的时候,我都会带他们去柴又。柴又是葛饰区的一个地名,从东京的地理文化形成上来叫的话也叫“下町”,是庶民生活的地方。车站很小,只一个出口,电影《寅次郎的故事》令它出了大名。看过《寅次郎的故事》的人可能都记得那几句开场白:“我生长在东京的葛饰柴又,是帝释天的水把我养大,姓车名寅次郎,人们都叫我疯疯癫癫的阿寅!”

从我家去柴又,本来只要坐一站电车,但我却喜欢沿着江户川走三十多分钟。江户川沿岸是日本常见的河原构造,有天然广阔的绿草地和休闲散步的大坝,《寅次郎的故事》的电影中好多镜头是在这里拍摄的,寅次郎在这里的绿草地上做白日梦,在大坝上跟小时候的满男玩耍。柴又车站前寅次郎拎着箱子的铜像十分瞩目。寅次郎成了演员渥美清的化身。寅次郎和渥美清,一个是虚构艺术中的人物,一个是真实的艺术家,如此浑然一体,如今人们在纪念的是哪一个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带着那顶独特帽子闯荡江湖的,疯疯癫癫的男人被日本人以及不少中国人所喜爱。被爱,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柴又的街道保留了江户时代的风貌和昭和时代的风情,我很喜欢街道洋溢的古色古香的调调。尤其喜欢川千家。在日本,柴又川千家的千川鳗鱼饭是百年的美食,店内有小小的庭院,有假山流水石灯笼,有高高的樱树,三月末四月初去的话,阵风会吹来满园花瓣。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0年3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