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
作者 黄天骥
发表于 2020年8月

唐代的李白,被称为“诗仙”。李白有诗云:“青莲居士谪仙人。”他也自称是“仙”。

说李白是仙,也非全无道理。从性格看,他无拘无束,封建的传统观念似乎无法羁绊他的思想。那时候,人们把圣君尧舜奉若神明,他却说:“尧舜之事不足惊,自余嚣嚣亦可轻。”还说“尧幽囚,舜野死”,哪有什么“禅让”之说?他的举动,放肆得很,让人目瞪口呆。人们觉得他简直是超凡入圣的神仙,一般人不可企及。

说李白是仙,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诗,意象奇特,浮想联翩,舒卷自如,极具积极浪漫主义的精神。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就是《梦游天姥吟留别》。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在李白的作品中,能够把山水风物写得淋漓尽致,壮丽奇雄,让人读来惊心骇目,又感到美不胜收的,应数《蜀道难》和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不过,在《蜀道难》中,李白写的是他行经蜀道的感受,尽管写得怪怪奇奇,毕竟是眼前实景的升华。而《梦游天姥吟留别》,写的却是梦中之景。作者在题目中已经标明“梦游”。诗中写到天姥山的各种景色,有人便以为李白在酣畅地描绘祖国山河的美景,这是天大的误会。从题目中,我们便可清楚地知道,李白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根本还未到过天姥山。

我们知道,当初李白从四川跑出来时,是想干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谁知道唐玄宗只把他当作摆设的花瓶,他心有不甘。而且他还一不小心得罪了皇上,被“赐金放还”。他只好跑到东鲁,和杜甫、高适等朋友一起交游。大概住了一年,他又离开东鲁,前往浙江游历。《梦游天姥吟留别》又名《别东鲁诸公》,从“留别”一语看,李白在写这诗的时候,仍在东鲁,他是要把自己将赴吴越的心情写下,留给东鲁的朋友分享。当然,在李白未到东鲁前,也曾到过吴越,也可能到过绍兴附近。出川时,他不就说过“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吗?因此,不排除他到过天姥山附近,对天姥山已经有了印象。不过,在《梦游天姥吟留别》这首诗中,他是表明自己从未登上过天姥山的,是靠越人告诉他,才知道这山的存在。在“云霞明灭或可睹”之句中,下一“或”字,也表明他对这山还未有完整的印象。所以,他对天姥山的种种描写,全是出于幻觉。

这就妙了,李白要把自己的梦境告诉东鲁的朋友,这是为什么?而且,以自己的梦境、幻觉作为向朋友告别的留言,这在艺术构思上十分奇特,值得我们仔细咀嚼。

《蜀道难》在诗的开始时,连用了几个惊叹词:“噫!吁嚱!危乎!高哉!”先把读者吓得魂悸魄动。而同是浪漫主义的诗篇,《梦游天姥吟留别》在入手时,却没作惊人之笔,只是平静地说: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瀛洲,是传说中的仙山,但远在烟波渺茫之中。而且,他也只是听到海上来客的讯息,也可能是虚无缥缈的事。至于天姥山,虽然未曾登上,但吴越人分明对他说,这是一座曾有仙人在此唱歌的仙山。尽管它离东鲁也很远,在云霞明灭之间,但有时还可以看到山的影子。因此,他就有了前往仙山的梦想。明代的高棅说,李白对“天姥可睹而实未睹,故欲因梦而睹之耳”(《唐诗品汇》)。这判断是对的。

再看这开头的四句诗,前两句和后两句相对成文。李白首先以比较平静的语气告诉东鲁的朋友,求仙是他一贯的梦想,既然到不了瀛洲,退而求其次,也必须去有神仙到过的天姥山,感受一下他梦寐以求的仙气,这就是他不得不离开东鲁的原因。这几句,颇似在乐曲的开端,先以小提琴奏出“如歌的行板”,平净优雅而不雕琢地展开旋律,从而抽丝剥茧,引出全曲进行的线索。

跟着,李白的笔锋开始变了,他以激动而夸张的口吻告诉朋友们,他想象中的天姥到底是什么样的山: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在李白的想象中,天姥山雄伟得很。它耸入云霄,和高天连接在一起。“向天横”一语,直说它傲对长空,气势如虹。连名冠中华的五岳,也被天姥山的气势扳倒。所谓“五岳”,是指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和嵩山。在道教中,五岳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是神仙们聚居的地方。自称“谪仙人”、笃信道教的李白,当然知道五岳的重要性。然而,他竟说天姥山“势拔五岳”。至于附近的赤城山,土色皆赤,望似城堞,虽然也是道教的名山,但李白说它的风姿也被天姥山完全掩盖。

在天姥山附近,还有著名的天台山。李白说,天台山高得很,竟达四万八千丈,但在天姥山面前,它也甘拜下风。其实,按地理学家的测量,天台山海拔高约一千零八十九米,天姥山则是一千二百七十一米,彼此相差无几。更有趣的是,天台山在天姥山的南面,它又怎能向北面的天姥山,从东南倾斜?总之,李白为了表现天姥山的壮美,并不理会名震遐迩的五岳,更不理会天台与天姥对峰并峙的实际情况,一味以压倒宇内诸峰的写法,展现天姥山在他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然,和众多崇山峻岭相比,天姥山也有其独特之处,但若说它有“势拔五岳掩赤城”的雄峻,则未免有点过了头。据说,清代的名士方苞慕名跑到天姥山,结果大失所望,说它“一小丘耳,无可观者”(《方望溪集》)。这也未必盡然。可能方老夫子并未登上天姥山的主峰,轿夫们只把他扛到属于天姥山范围的小山包上,放他下来,告诉他:这就是天姥山!于是上了当的方苞,便大失所望。不过,李白不顾实际,把天姥山拼命拔高,以众星捧月的手法,把它的雄伟烘托得无与伦比,却大有深意在焉。其目的,是要告诉东鲁的朋友:这天姥山,他是非去不可的!因为它是一座高不可仰的仙山。它对求仙学道的李白有着无可比拟的吸引力。

紧接着,李白从对天姥山的想象、渴望,再进一步写自己进入游山的梦境: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

在《蜀道难》一诗中,李白在惊叹蜀道“危乎!高哉!”之后,便把读者引入洪荒的年代,让人感到恍惚迷离,不可名状。如果按照同一思路,李白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既已想象到天姥的高峻奇雄,那么,进入梦境的描写,应该也会和同属于浪漫主义之作的《蜀道难》一样,进一步强调天姥山中的神奇境界。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0年8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