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天堂城堡的徘徊
作者 曹利群
发表于 2020年8月

加德纳(John Eliot Gardiner)真是眼尖心细,一眼就看到了J. S.巴赫肖像中间那條分割线。若说敏锐,先要归于画家豪斯曼(Elias Gottlob Haussmann),他给巴赫画的第二幅肖像(1748):面孔的上半部是饱经风霜的神态和洞悉一切的凝视,下半部是厚厚的嘴唇,一看就是个饕餮之徒。一张脸读出巴赫的严肃和世俗冲突的两面。

一向不敢对巴赫的作品随便敷衍,每逢面对总是小心谨慎。爱因斯坦早有告诫:聆听、演奏、热爱、崇敬,只是别出声。多数作曲家的创作大都有章可循,好比你蹚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总归有前行的路径。但面对浩瀚的大海,却不可随意扬帆。我直到校译《古尔德读本》,才不得不涂抹几行古尔德与巴赫的键盘乐。当年王健在上海音乐厅演出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应约做过一个演前导赏。其他的文字也仅有《勃兰登堡协奏曲》的现场观感。对于巴赫音乐中分量最重的二百多首康塔塔、两部受难曲和《b小调弥撒》,听得太少,障碍过多,总不得要领。二○一六年早春,算是邂逅了巴赫宗教作品的现场:莱比锡圣·托马斯合唱团、布商大厦管弦乐团到访上海,演出曲目《马太受难曲》。去上海前,朋友送来一册自己翻译的《马太受难曲》文字,只是这个本该在教堂上演的作品被过于阔大的上海大剧院所淹没,加上对文本并不了然,对巴赫的苦心孤诣和音乐与文本之间的要津所获甚少。去冬在东京的书店街闲逛,恰巧得到一本二手的《马太受难曲》总谱,不禁喜出望外。直到见到指挥家加德纳这本近七百页的《天堂城堡中的音乐:巴赫传》,才感觉如有前定。三十多年前他录制的《马太受难曲》早已收入囊中,只是机缘不到,勉强听了两遍便束之高阁了。

加德纳开宗明义,假如你打算了解巴赫的键盘乐、独奏作品或者管弦乐,这部书自然不适合你。严格说来,这也算不上巴赫传。加德纳在书中提供了主题章节,用他的话说就是“轮子的十四根辐条”,每一根都与中央枢纽相连,为既是人又是音乐家的巴赫造了像。而其中的重头戏显然是对康塔塔的解读。巴赫学者克劳斯·霍夫曼认为,康塔塔是作曲家“最美丽、最成熟、最受欢迎的神圣颂歌”。作为支持“古乐运动”的指挥家,加德纳把自己多年排练、演出、录制康塔塔的心得一一记下,当然也包括对巴赫康塔塔的悉心研究。幼年的他在巴赫的器乐作品、小提琴作品中挣扎过,对六部经文歌(Motets)的高音熟记于心,还有母亲的歌声从磨坊飘过庭院,这些场景总让他“喉头哽咽”。如此的心心念念最终让他成为一个指挥家。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加德纳跟随着巴赫康塔塔中的季节性、周期性进行演出,使他看到一幅“旋转的时间之轮的音乐图景”,每一帧都鲜活如初。面对过往那么多严厉、阴沉、一本正经的“巴赫康塔塔”,加德纳决心复原巴赫的精气神、幽默感和人的气息,在把控巴赫康塔塔“理性建构”(阿多诺语)的同时,显示其中的舞蹈性、音乐性,循着音乐与文学之间的线索去发现巴赫音乐中“埋藏”的密码。他坚信,这些康塔塔“能够打动任何人,不分文化背景、宗教派别或是音乐素养”,因为它们源自人类的心智深处,而不是一时一地的教义与信条。

对于爱好者,海顿、莫扎特也许是日常的“音乐食谱”,而巴赫不一定属于每一个人。这并非是因为巴赫高高在上,就像书中注释所说,所谓“天堂城堡”其实是威廉斯堡内的小教堂,巴赫在上面演奏管风琴,声音从一个通道里向下传导。至于是否能入彼时人们的耳朵,那不是巴赫的事情。大凡读过一本巴赫传记的读者都知道,巴赫那暴躁的脾气和他充满烟火气的日子,两任妻子前后生了一堆孩子,每日的柴米油盐和德国普通家庭没有两样。自然,他的康塔塔中也有世俗的作品,甚至某些宗教作品也带有世俗气。一些民歌俚俗的曲调他也照用不误。于是很多普及巴赫唱片的出版家会在“巴赫优选”的唱片中配上“咖啡康塔塔”“农民康塔塔”选曲之类。加德纳深谙此道,也专门去莱比锡走访了几家咖啡馆,写下了“康塔塔还是咖啡”一章。大凡与雇主关系恶化时,巴赫的音乐场所就从教堂转到咖啡屋(冬季)和花园(夏季)。加德纳有意要带领我们探索这两个平行的音乐世界,两种不同的公众集会场所。而跨过这样的门槛走进“巴赫康塔塔”则是再容易不过。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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