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趣味、初心与发想力
作者 金莹
发表于 2020年8月

伊藤若冲(1716-1800),是一个不算陌生的名字。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因为美国收藏家乔·普莱斯(Joe Price)一系列私人藏品的公开和辻惟雄《奇想的系谱》一书的出版,“若冲热”从日本一直延烧到喜爱日本趣味的欧洲国家。大野智的熟悉度则更高,他是日本国民偶像团体“岚”的团长。NHK(日本放送协会)曾在二○一一年以“奇迹的世界”为题对伊藤若冲进行了四个主旨、近六个小时的探索,专题片的导览者便是大野智。大野智作为日本年轻的艺术家,受到了与其有过合作的草间弥生、奈良美智的赞赏,二○一五年曾在上海举办个展“FREESTYLE in Shanghai 2015 乐在其中”,而伊藤若冲正是他最喜欢的画家。一八八九年京都相国寺将收藏的若冲代表作“动植彩绘”等献给明治天皇,深爱若冲画作的明治天皇将其纳入皇室收藏,从此这些画作与外界隔绝,也造成了此后近一百年间若冲的沉寂。在若冲生活的江户时代中期,日本画坛的正统代表狩野派尚影响巨大,以金箔装饰风格崛起的琳派吸引了众多目光,生动描绘市井生活的浮世绘版画家们崭露头角,无门无派的若冲逐渐被淡忘似乎也不奇怪。

一九六八年,《美术手帖》杂志开始刊登辻惟雄的连载《奇想的谱系》,以伊藤若冲为首篇,对曾我萧白、长泽芦雪、岩佐又兵卫等一时被遗忘的江户时代的特别的画家们逐一进行了讨论。连载后来集结成册出版,对以村上隆为首的现代日本艺术家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二○一一年日本遭受大地震、海啸、核泄漏,普莱斯为了鼓舞日本人民,以“江户绘画的美与生命”为题,带着自己的私人收藏来到日本东北地区巡展(仙台、岩手、福岛三地)。若冲热再次升温,他的画作唤起了人们对生命和自己所生活的土地的思考。东京文化财研究所借此机会利用高科技手段对若冲的画作进行了精密的科学调查,揭开了许多奥秘,也构成了NHK若冲专题纪录片的素材。二○一六年若冲诞辰三百周年之际,电视台播放了剪辑后的精编版,并在今年(若冲逝世220周年)的五一黄金周期间重播。从日本的国立、市立博物馆到海外的美术馆,从大型百货商店的展厅到商业楼宇内的数码复原画,遍地开花的各式展览使人们对若冲的关注度始终处于高位。

伊藤若冲和大野智,生活的时代相距近三个世纪。纪录专题片将两人放置在超越时空的对话模式中,似乎也暗示着他们之间的奇妙缘分。当我们在观看和感受日本艺术时,常常会有“似曾相识的感动”和“意料之外的错愕”。若冲和大野智的作品也不例外,他们身上所聚集的“日本趣味”带给我们如上所述的双重体验。从一八七二年法国美术评论家菲利普·比尔蒂(Philippe Burty)提出“日本主义”(Japonisme,日本学者更倾向于用“日本趣味浪潮”来称呼之)一词以来,西方对“日本趣味”的喜爱成了一种经久不衰的情结。大部分热烈地拥抱日本文化并在自己的作品中有高超表现的欧洲艺术家们都未曾身临其境地踏上过日本的土地,比如从浮世绘版画中汲取灵感的凡·高,比如从日本的工艺美术品中获得设计理念的麦金托什。在资本运作的帮助下,“日本趣味”更被包装成一种能沟通东西方世界的审美。美术史学者认为,江户时代的狩野派、琳派和浮世绘版画带来了欧洲的第一波日本趣味。二○一八年在法国举办的“日本主义2018”博览会相关活动中,伊藤若冲的畫作与葛饰北斋、尾形光琳一起成为展览的重点。

二○一九年的夏日,我从北欧的瑞典、挪威、丹麦一路南下,经德国前往比利时、荷兰等地。从斯德哥尔摩的皇后岛到柏林郊外的波茨坦宫,再到布鲁塞尔北郊的拉肯皇宫,几乎所有的欧洲宫殿和园林里都有中国元素。帝国皇帝们对中国物品的喜爱是当时的审美潮流,也是一种财力的炫耀。在装饰主题上表现为中国式的人物和情节,在建筑上体现为中国风格的塔和亭子。《大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Chinoiserie”条目解释说这一“中国风格”始于十七世纪的欧洲,从对中国家具、瓷器、刺绣的自由仿效开始,并发展为一种室内设计风格。“中国风格”从凡尔赛宫狂热蔓延至德国的每一座宫殿,且大多与巴洛克式和洛可可式融合在一起。日本的《世界美术辞典》也有相同的条目,将之定义为西方人在远东特别是中国文物上寻求启迪和表现源泉的艺术倾向,以及由此产生的作品。日本也将其称作“中国趣味”。从大航海时代之后,中国的文物品经过丝绸之路等贸易通道进入西方世界并引起关注,可以说“中国趣味”的兴起比“日本趣味”早了近两个世纪。明朝之后,日本取代中国向欧洲出口瓷器。一六五二年至一六八三年间,日本向欧洲出口了约一百九十万件瓷器。更有一说是日本出口的漆器受到欧洲的广泛喜爱,便用漆器的英语“japan”来称呼日本。随着十九世纪印象派画家群体对浮世绘版画的收藏、龚古尔兄弟在《日记》中对日本工艺品的介绍,以及一八六七年巴黎世博会上有关日本美术品的展出,西方语境中的第一次“日本趣味浪潮”在英国和法国延续了三十年之久。在“宅”(otaku)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第二次“日本趣味浪潮”席卷而来。以草间弥生、村上隆和奈良美智等人为代表的艺术家们,再次在西方世界赢取了关注和评价。他们既吸取了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日本趣味的固有精神内容,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提出“超平面宣言”(superflat,也称作“超扁平”)的村上隆的作品带有动漫、模型性质,擅长制作树脂模型(如我们所熟悉的游戏周边、手办等)。他本人表示自己的艺术创作受到了辻惟雄对伊藤若冲解读的启发,在他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若冲画作的主题。若冲晚年在石峰寺以画作收入请来工匠,雕刻了五百罗汉的石像,构筑心中的佛国世界。二○一一年东日本大地震后,村上隆绘制了同样主题的《五百罗汉图》。

大野智与第二次“日本趣味浪潮”的代表艺术家们有过合作,他本人在二○○八年和二○一五年分别于日本国内和海外开办个展。除了细密钢笔画,他的另一个特长是制作树脂模型。他在个展中呈现的一百多个头部作品花费十年时间完成。这些模型都是同一的人物头部,上扬的脸部、一致的表情。大野智为每一个模型设计了独一无二的礼帽,完全通过装饰来呈现不同的状态。奈良美智揶揄他完全可以作为帽子设计师出道。工艺美术和装饰艺术正是“日本趣味浪潮”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吸引西方世界的看点。日本艺术家们通过装饰的细节来塑造被呈现物所携带的唯一的精神世界。

在偶像组合“岚”出道之前,大野智有两年时间在京都从事舞台剧“Johnnyʼs Fantasy KTO TO KYO”的表演。高强度的传统文化技艺训练和京都的生活经历在他的身上打下了“和”之烙印。二○一五年,“岚”以“Japanism”(法语Japonisme的英文版)为主题举办演唱会。大野智选取了他主演的电影《忍者之国》的主题曲《晓》作为单人表演的曲目。这是一首以日本文化中热衷于表达的母题—“感叹月色”为切入点的作品。大野智在歌曲前奏部分编排了变脸、甩发、服装变换等能剧和歌舞伎中的元素,行云流水的传统技艺表演打破了对流行音乐歌手的刻板印象,他表示自己植入这一段是对京都時代的幸福传承。

京都作为日本的“心”,是“和”文化的集成舞台。伊藤若冲生于斯,长于斯,京都是他主要的活动区域。所有去过京都的游客都不会错过被称为“京都厨房”的锦小路,那里是繁忙的市场,百年老铺售卖着“不旬不食”的京野菜(蔬菜)、代表京都的清水烧(陶瓷制品)、羊羹(点心)和渍物(酱菜)。锦市场的高仓通入口处所悬挂的布帘是若冲画作中的形象的集合,有威猛的公鸡、灵动的鱼儿和带着憨态的老虎。锦市场曾在二○一六年举办了名为“若冲的京都,京都的若冲”的展览,店铺纷纷在卷闸门上贴上了若冲画作的印刷品。一七一六年,若冲出生于高仓锦小路的青物问屋“栁屋”。作为长子,他的人生轨迹本应是按部就班地继承父亲伊藤源左卫门的名号,成为管理家族产业的第四代店主。栁屋除了经营蔬菜批发的业务,还包括市场出租。商业收入加上不动产租金,家底颇为丰沃。二十三岁时,父亲逝世,若冲掌管生意;三十岁时,他开始学习绘画并沉醉其中,在鸭川的西岸建造了一座两层楼的画室,取名为“心远馆”。四十岁时,若冲进入归隐状态,将家业转让给弟弟宗严打理,自己全心投入绘画。他的交友圈是生活在京都的禅宗和尚们,其中包括大典显常,据说若冲的法号就是由他提议的,来源于老子《道德经》中的“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无穷”。俗称“卖茶翁”的黄檗宗禅师高游外也十分欣赏若冲的画作。他二十年间在京都卖茶悟道,并将千利休抹茶道创立之后受冷落的煎茶道予以复兴。

京都从平安时代起就成为皇城所在地,在对待“事”和“物”上讲究一种内化的规则。无论是制作菜肴还是制作器物,都必须在特定的时节、用特定的原料、以特定的程序来操作。所谓自由,不是散漫,而是得心应手。当极致的规范成为人的一部分的时候,反倒实现了更高层次的自由。除了京都大学的学术精神,京都的自由还体现在城市规划上,城市道路一直保存着平安时代的格局,经纬纵横,一目了然。只要掌握了东西向和南北向道路的命名规律,便不会迷路。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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