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六岁
作者 闫超华
发表于 2020年8月

在A. A.米尔恩(A. A. Milne,1882-1956)的童诗中,克里斯托弗·罗宾不停地用自己的行为向我们表明,时间存在的可能性或许并不那么重要,他并未要成为一个未来的人,而是将年龄封印在一种语言的机制中,即诗人所营造的诗歌迷宫。幼童年龄的冻结趋向于时间的某种裂变,例如时间机器的突然中止,或者说时钟的损坏,再加上童诗的介入,生命与此刻、与游乐场的建立便会达成。在这里,“永远六岁”更像是年龄中的年龄,孩子不再进入时间深处,他们只是在语言的表面滑行,像一个梦游者,用自己的幻象卷走所有阅读他们的人。

这时,克里斯托弗·罗宾与彼得·潘并无二致,都具有岛屿、时间、星辰和梦幻的特质。“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只有一个例外。”在《彼得·潘》的开头,作者詹姆斯·马修·巴里(James Matthew Barrie,1860-1937)就向我们声明了这一点。这预示着在彼得·潘的带领下,孩子将脱离成人的统治:只要踏入永无岛,童年便会拥有永恒的色彩。对于停止或固定的儿童时刻进行说明并不难,它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童诗象征着一个语言的大旋涡,让我们在不停地旋转中完成自我的旅行。是的,纯粹而简单的童诗世界无论是对儿童的生理还是心理年龄,都会精心地折叠出无意识的翅膀,引领我们飞离现实中的一切。

我们生活在一首童诗中(我们很容易进入米尔恩童诗的情境),对读者而言,一首童诗的尽头往往意味着童年的结束,米尔恩似乎打破了这个魔咒(诚然,儿童诗人都具有这种超能力),因为在诗人那里,童诗,永远只处于写作的开端。

米尔恩在孩子的游戏中寻找语言的乐园,孩子说的话便是童诗语言的总和。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构成了米尔恩语言的场所,小熊维尼偶尔会变成玩具熊而丧失生命,但这都是生命的自然的状态,固体的结晶的状态。

“幼”等于“幻”字加上一“丿”,而这一“丿”不仅是文字的组成部分,更是幼年世界中的魔法棒,或者说,幼年本身就是一个幻觉,时间的幻觉或花粉的幻觉。

不过需要确认的是,当我们探寻语言的源头时,童诗或许会给我们带来某种神秘的指引。“人是上了发条的玩偶。”苏珊·桑塔格如是说,儿童更是如此:

克里斯托弗·罗宾总是

蹦蹦跳,蹦蹦跳

蹦蹦跳,蹦蹦跳,蹦蹦跳

每当我礼貌地要求他

别跳了,停一停吧

他总是说他没办法停下来不跳

……

(《蹦蹦跳》,卢晓译)

我知道,阐释米尔恩的童诗是一种冒险的尝试,你会悄无声息地进入他童诗的节奏和音调,心灵的律动伴随着童年的经验的拍子,柏拉图在《理想国》中,将游戏和音乐的关系描绘成未来手法的演练。“蹦蹦跳”预示着孩子的行为永远处于一种不可言说的描述状态,因为你不知道他们下一秒会做些什么,他们做事永远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这也暗示游戏与玩具之间的隐秘关联(身体即玩偶),进而在恒定的时间维度中,将幼年遗忘。

然而,游戏的世界已经开启,紧接着,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一切都毫无征兆,我们且从一个可爱的视角来看,即如果要勾勒一个孩子的行为—他想做和即将要做的事,如同童诗中的有趣的灵魂一样无序:

玛丽·简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直不停地啼哭

她又一次

不吃她的布丁晚餐了

玛丽· 简发生什么事了?

(《布丁晚餐》,卢晓译)

虽然承诺给她洋娃娃、雏菊花环、书籍、糖果等,“我恳求她停下来,说说话—”但玛丽·简还是不停地啼哭,仿佛啼哭是一种仪式,事实上玛丽·简很健康,她生气时整个时间都成了她的对立面。可以感受的是,在米尔恩的童诗背后,永远都隐藏着一个潜在的“父亲”,也就是说,作者的融入,让一切变得完整,包括童诗本身。在这点上,米沃什会给我们很大程度上的暗示:“关于诗人不同于其他人,因为他的童年没有结束,他终生在自己身上保存了某种儿童的东西。”(《诗的见证》,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1页)

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其实是幼年与神圣的关系诗学,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命题。我们的无知在慢慢吞噬语言带给我们的敏锐嗅觉,儿童在诗中的行为同动物的行为一样会净化语言的繁杂。这让我想起格雷厄姆的《柳林风声》中,鼹鼠和水鼠在河流中缓缓划桨而下的情境,在月光的包裹下,它们的旅行在人类历时和共时之间,完成了一次延续的幻觉,这让我们开始相信,这样的世界是每个生物的宇宙—

看到同样的红果子

鸟儿们都觉得真好吃

人们觉得真美丽

看法如此相似

小鸟和人类

也許是一家人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

(窗满雄《火棘果》, 陈璇璇译)

窗满雄的这首诗,代表了童诗的某种态度和诗学,只有儿童知道自己的身心中保存了什么,年龄与行为只有在美学的范畴中生长才能得以永恒,一种起源于人类诞生之初的美。从这个视角出发,我觉得米尔恩更深谙儿童行为的魔法,他知道时间的静止对幼童而言意味着什么。幼童的年龄诱使他们在行动中获得嬉戏与平衡,幼童的动物性为其保驾护航,让他们在不断地创造中度过这个早期的“隐藏”的阶段。童诗只是一种“纯粹的发生”,因此儿童只是童诗的“标尺”之一,仅仅依赖于儿童的童诗会因为“不可靠”而进入短暂的失效的境遇。

诚然,为儿童写作本身就是一门艺术,甚至是更高的艺术,因为这关乎谜一样的心灵转换。克里斯托弗·罗宾落入时间中,是否意味着诗人也进入了这无法逆转的迷局?“永远六岁”的意思是,罗宾在这个时间的维度中永远在场,因此,旋转木马般的语言机制开始了运行,亦如米尔恩在《窗边的等待》中写道:

我有两滴小雨水

它们等在玻璃窗上

我在这里等着看

哪一滴雨水最终赢

……

(卢晓译)

在这里,雨水和时间一样,其轨迹都是线性的、必然的存在。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0年8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