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开花及其他
作者 王永胜
发表于 2020年8月

俄罗斯白银时代著名诗人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过早秃头,所以总能感受到“一阵寒冷掠过头顶”,他在写给妻子的一首诗中就如此写道。看他留存于世的不多的照片,深邃的眼神在浓浓的眉毛和光光的脑门映衬之下,除了带给我们寒冷之外,更多的是深深的不安。

曼氏感受到的“掠过头顶的寒冷”,是整个喧嚣时代的象征。曼氏妻子说:我们可以从曼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诗中看出,他从未怀疑一个新时代已随着革命到来,他说“我们时代脆弱的秒表已临近停顿”,旧时代只剩下一个声音,尽管“时间的来源消失了”。接着,是那个时代作为一头脊骨折断的野兽形象,它盯着自己的足迹。在《石板颂》中,曼氏称自己是“一个两面派,有两颗灵魂”。

缺乏人道主义的时代,让曼氏感到一股压力。“众人皆能感受到不断前行的社会建筑之形式的宏伟。尚未见到高山,可高山已将其阴影投向我们……我们不知道,这是迫近的夜的翅膀呢,还是我们应当步入的故乡的暗影。”

时代是兽,是高山,当它压过来时,就变成一把锋利的刀子,砍下曼氏,“如同切掉足踝”。

自一九二五年到一九三○年底,曼氏整整五年没有写诗,却在这段时期转向了散文随笔写作,写下回忆录《时代的喧嚣》。北岛认为,这段时期曼氏的散文写作,“可以看作是一种精神调整,即在个人与革命之间寻找缓冲地带”(《时间的玫瑰》,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

在回忆录《时代的喧嚣》里,曼氏最关心的仿佛是文学之外的社会事件,也较少提到自己,着力写到的几个人物,其实算不得那个时代的风云人物,皆是“无名之辈”。曼氏写道:

我想做的不是谈论自己,而是跟踪世纪,跟踪时代的喧嚣和生长。我的记忆是与所有个人的东西相敌对的。如果有什么事与我相干,我也只会做个鬼脸,想一想过去……在我和世纪之间,是一道被喧嚣的时代所充斥的鸿沟。(《时代的喧嚣》,刘文飞译,敦煌文艺出版社2014年)

曼氏想藏起自己,却又要指出在他身处的时代,每一位正直之人的应对之道。与自己有关的,他就装成一副轻松的样子,“做个鬼脸”。不过,曼氏显然低估了那个喧嚣时代滚滚而来的碾压力。

时代列车“缓慢地爬行”,其实是马上要呼啸之前的蓄劲与热身,它“病态的安宁”,其实是诗人可怕的错觉。

曼氏出生于犹太家庭,不过他马上发现,父亲将自己带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纪,一处遥远的环境,但无论如何,这并非一个犹太式的环境”。在大时代的冲刷下,曼氏感到的这种不安,也深深地影响着曼氏的父辈。

父亲则完全没有一种语言。这是一种口齿不清和失语症。一个波兰犹太人的俄语?—不是。一个德国犹太人的语言?—也不是。也许,是一种特殊的库尔兰口音?—那样的口音我没听到过。一种完全抽象的、深思熟虑的语言,一种自学而成的过于华丽、富有技巧的话语,在那里,通常的字眼与赫尔德、莱布尼茨和斯宾诺莎等人的古老的哲学术语结合在一起,一个研究犹太教的书呆子的古怪句法,一种做作的、不是总能说到底的句子—这样一种东西随便算做什么都可以,却不是一种语言,无论是用俄语还是用德语道出,均是如此。(同上)

曼氏敏锐地发现,不单单是自己的父亲如此,他身边许多人也是“口齿不清”。

家庭想说什么?我不知道。家庭天生就是口齿不清的,然而它却有些话要说。我和许多同时代的人都背负这天生口齿不清的重负。我们学会的不是张口说话,而是讷讷低语,因此,仅仅是在倾听了越来越高的世纪的喧嚣、在被世纪浪峰的泡沫染白了之后,我们才获得了语言。(同上)

“我和许多同时代的人都背负这天生口齿不清的重负。”所以,我怀疑曼氏很有可能就是口吃的。这从他的家庭成长环境、感受到的时代压力,与他写下的文字可以推断出来。

曼氏对文字的发音非常着迷,他总是从发音的角度去写作、解读经典文本。曼氏是一位声音诗人,诚如他自称的:“我没有手稿,没有笔记,没有档案。我不用手写,因为我从不写。在俄罗斯,只有我一个人用声音工作,而周围全是一些低劣者的乱涂乱抹。”

他的文字之中布满各种窸窸窣窣的呢喃之音,这种类似保护色的做法,是他的另一种“鬼脸”。从字面上读来,这也是一种心理补偿,是“孩子们自尊”的表达。这让他感到舒服。

曼氏甚至认为,这种不正常的、低语的声音,有时比正常的声音更真实、更生动,也更接近本质。“一个历史时代终结时的抽象概念,总是要发出臭鱼的味道。俄语诗歌那恶毒、欢乐的低语声要更好一些。”他在评价一位女演员时说:“戏剧过去、将来都将靠人类的声音而存活。彼得鲁什卡(俄罗斯民间木偶戏中的一个角色)用铜片抵着上颚,以改变声音。较之于卡门和阿伊达,较之于朗诵的猪拱嘴,彼得鲁什卡更为出色。”

据曼氏妻子回忆,一九二○年,刚回到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的曼氏在诗人俱乐部朗诵了一首关于威尼斯的诗,众人都被曼氏朗诵诗歌的样子吸引:

曼德尔施塔姆便开始唱歌似的朗诵,并轻微地随着诗歌的节奏晃动。勃洛克和我并肩而坐。他突然轻碰我的衣袖,眼光指着奥西普·叶米利耶维奇的脸。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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