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留下了敦煌
作者 陆春祥
发表于 2020年7月

著名敦煌学家姜亮夫先生曾言,整个中国文化都在敦煌卷子中表现出来。

有一件极少人关注的卷子——敦煌日历,它由西亚的波斯星期制引入,一星期七天,都有不同的叫法:蜜(周日)、莫(周—)、云汉(周二)、嘀(周三)、温没斯(周四)、那颉(周五)、鸡缓(周六)。

己亥八月初五,我在云汉这一日的深夜十点二十分,从杭州飞抵沙州。

敦而煌之

犬戎最擅长的是骑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抢了东西就跑,人人能战。自周朝开始,犬戎就一直让周人头疼,古公直父率领他的族人迁到西岐,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避开犬戎的骚扰。秦人先辈能封诸侯,也是因为攻打犬戎有功。

这犬戎指的就是匈奴人。

但匈奴人也有强大的对手。战国时期,河西走廊的主体民族是月氏人,他们赶跑了乌孙人,这支游牧部落,以敦煌和祁连山为中心,向东或向西,自由而惬意地往来于水草丰盛的广阔草原之间。月氏人日益强大,连匈奴人也不得不将首领的儿子送去当人质,以求安宁。

然而,骨子里强悍的匈奴人,并不会久居他人之下,一有机会,他们就迅速崛起。秦汉之际,冒顿单于乘着战乱不断,攻城略地,一路横扫,他们不仅赶跑了月氏人,更吞并了西域地区的一些小国,一时间,整个中国北方,都成了匈奴人的天下。

而此时,汉朝初立,根本没有力量反击,只好用女人和钱物换取和平。

刘彻从小就有遠大的志向,公元前140年,他继位后,立即从战略和战术上开始谋划反击匈奴。这个战略就是派遣张骞西行。公元前138年,张骞第一次西行,刘彻交给他的任务主要是,到西方去联络月氏人,请他们返回家乡,正面对抗匈奴人,好聪明的一招,以夷制夷。而张骞此行胜利归来,顺便带回来另外两个大喜悦:全面探测到了西域各国包括匈奴人的政治、经济、军事等国家实力,这为后面霍去病夺取河西走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打通了中原与西域各国的丝绸之路,开启了中西文化交流的新里程。而张骞西行,敦煌是起点。

这一段精彩的历史演绎,使得刘彻的帝王形象更加鲜明,也铸就了霍去病的英名。公元前121年的春和夏,霍大将军两次率汉朝大军越过祁连山,正面攻击河西走廊的匈奴人,战争的结果是,匈奴浑邪王率四万余部下投降。从此,河西地区归入汉朝版图。就如跑马圈地一样,马蹄踏及的地方,必须插上红旗,当年,刘彻就在河西地区设置了武威和酒泉二郡,敦煌属酒泉郡。十年后,再从原来的两郡分设出张掖、敦煌二郡,敦煌升格,下辖敦煌、龙勒等六县。为更进一步筑起坚固的防御体系,汉朝将长城一直修到敦煌郡的西面,并设立阳关和玉门关两个关门,《汉书·西域传》开篇就载“列四郡,据两关”,敦煌从此名震天下。

此后许多年的时光里,这个塔克拉玛干沙漠东端的沙漠绿州,沙州,瓜州,瓜州,沙州,名称一直变来变去,改名的原因,是因为管理权限的更替,A管辖,B统治,C占据,这是个重要门户,谁都要抢。至隋大业二年,复为敦煌。

东汉的应劭在《汉书》中注释“敦煌”二字时这样说:“敦,大也。煌,盛也。”这一个“敦”,真的好大呀,一直连着广阔的西域。

1900年6月22日

1900年6月22日,这一天正是夏至日,莫高窟的太阳,经过一天的肆虐,已经无力向西退下,傍晚一阵劲风吹来,桦树叶子簌簌而动。五十岁的小个子王圆篆,这些天来心情不错,他最近募捐到了一笔钱,使得洞口甬道沙土清理进度加快了不少,16号窟前的沙土基本没有了,而且,就在今天傍晚,一个杨姓伙计向他汇报,说是甬道北壁的壁画后面,可能有洞,洞中之洞,想起来就神秘。

这王圆篆,湖北麻城人,大约1850年出生,在酒泉的巡防军中当过兵,退伍后,他就在酒泉出家做了道士。王道士后来云游到莫高窟,一看这里洞窟相连,里面佛像众多,但好多都断腿缺胳膊,他就住了下来,尽管他不甚明白道和佛有什么大的区别,可他有神就信,觉得有责任,要修理好那些残像,会积德,会加持功力。王道士以后的所有日子,就是四处化缘,然后不断修补,并将一些佛殿改造成道教的灵宫。

耐心等到半夜,四周寂静,王道士和那个姓杨的伙计举着灯,来到16号窟北壁前。王的心里有点小紧张,不知道里面会发现什么,但他心里一直有所期待。几锄下去,里面就露出了空洞,有一小门,高不足容一人,用泥块封着,他们小心挖掉泥块,一丈余大小的洞就出现在他们面前,白布包无数,堆塞得极整齐,每一白布包裹着十卷经,还有许多的佛像则平铺于白布包的下面。这自然就是举世闻名的莫高窟藏经洞了,而王道士王圆篆也随之出名。不知道当时王道士的心情如何,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王发现这个洞的心情,一定没有斯坦因和伯希和那样的狂喜,因为他还不清楚敦煌经卷的重大价值。

2011年8月、2019年9月,我两次站在16号窟藏经洞前,努力地将头伸进洞里看,想看得仔细一点,可什么也没有看到,唯见人头攒动的游客,人也一直被人挤着推着。王道士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前那个寂静的夜晚,会制造出如今的日日人头攒动。

9月5日晚,王潮歌导演的《又见敦煌》情景剧场中,人流顺着剧情的发展而不断移动,至第二幕,几阵阵男女对唱的信天游过后,“王道士”上场了,一身白衣白帽,演员也有些年纪,我听他的声音中有些疲惫,也许是场次演得太频繁了,边上的管理员小姑娘说,最多时,这里一天有十二场演出,王道士有AB角,也许是王道士演员深谙这个人物的心理,矛盾和谴责集一身,演得还算声情并茂,“王道士”对着我们大声地自责:我发现藏经洞有错吗?我将这些经卷卖给外国人是为了更好的保存它们啊!佛啊,您要怎么处罚我呢?突然,雷声霹雳,闪电道道,前方的洞窟中,各色菩萨,间隔或齐身出现,纷纷指责“王道士”,我想,在王潮歌的心里,这些菩萨应该代表人民,是人民的心声。就在“王道士”要崩溃的时候,“观世音”出现了,她慈悲为怀,她渡人苦难,就算王道士犯了滔天大罪,她也会饶过他的。

世人如何评价王道士。这似乎已经不重要了,但一个事实是,敦煌学已经成为世界学,人类共同关注的学问,而王道士,藏经洞的发现者,这一点不容怀疑。

王道士的墓,就在敦煌文物陈列中心的出口处,有指示牌,一个小土堆,看的人大多谩骂一番就走了。我脑子里一直想着斯坦因拍的那张王道士照片,戴着道士帽,穿着长衫,微笑,略有点害羞,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面对这现代化的科技,再闪现出《又见敦煌》舞台上那个王道士,心里别有一股滋味涌上心头,敦煌文物的流失,确实不能简单地归咎于王道士,它实在是对整个旧中国的嘲讽。

在王道士发现藏经洞的一个月后,八国联军的铁蹄踏入北京,慈禧太后匆匆穿着农妇的衣裳,用汉装梳头,裹挟着光绪皇帝,狼狈西逃。整个大清政府,谁还有心思关注那沙漠深处荒芜而又残损的莫高窟呢?

九色鹿

莫高学堂二楼,我们上体验课。我的座位前,是一块用线条勾勒出的九色鹿泥板,我们的任务是给这块板上色成画,老师强调,没有框框,靠你自己的理解,她还给我们演示了不少幼儿海阔天空的画作,鼓励我们超越。

敦煌壁画层面结构分四层,支撑体是砂砾岩,地仗层由泥壁构成,底色层为熟石灰和石膏,颜料层则用矿物颜料,我面前这泥板,有三层,完全依照莫高窟壁画所需材料制作而成。我们绘画,是完成第四层,就如同数千年前莫高窟中那些画工在洞壁上作画一样,只是,我们端坐着,舒适惬意,他们只能站着蹲着弓着腰脸朝洞壁艰难绘画。

眼前看着画,我的思绪却一直在讲解员讲的九色鹿故事中飞扬。

莫高窟第257窟,北朝时期的画,讲解员仔细说着九色鹿拯救溺人的佛经故事,这一组画,由敦煌研究院的第二任院长段文杰先生临摹,原作比较小,隐在弥勒佛的左下角墙角边,不容易被发现。这个故事,生动曲折,是一则极好的寓言,一点也不亚于格林童话或者安徒生童话,我想,段先生选择描摹的,一定有重要价值。

一人溺于水(我们称其为“溺人”吧),几没于顶,他在极力挣扎呼救,九色鹿闻声而至,迅速跳进水中,驮起了溺人。溺人跪地感谢,表示愿意做鹿的奴仆,终身服侍它。鹿说:不用感谢,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千万不能泄露我的住处!溺人发誓:我若泄露,全身长疮而死!故事接着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溺人所在国的王后,夜晚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只漂亮鹿,身上的毛有九种颜色,双角如银。次日,王后即向国王提出,要求他派人去捕鹿,用鹿皮做衣裙。国王随即发布告,称有捕得九色鹿者,愿将国家财产的一半作为赏赐。溺人一看告示,立即见利忘义,向国王告密,国王带人进山捕鹿时,九色鹿毫无知觉,它正在高山上睡大觉呢。鹿的好友烏鸦向它发出长长的警报,试图唤醒它,但当九色鹿从朦胧中醒来,已经被国王和部队紧紧包围了。面对告密的溺人,九色鹿向国王控告了溺人不讲信义、贪图富贵、出卖救命恩人的罪行。国王是个明白人,下令放鹿归山,并告示全国不准捕猎九色鹿。而此时,那无良溺人,疮满全身,倒地而亡。

作者在莫高学院学画九色鹿

“溺人”之死是报应吗?是的,这报应说白了就是人类间都要遵守的一种道德规范,是一种奖惩,还是一种规律,告诫人们不要随意去打破。

其实,在莫高窟,壁画上的故事多得如天上的星星,正是那些高水平的壁画,才将故事一次又一次生动演绎。讲解员提高了声音,提醒我们注意故事的六个场面,特别是溺人告密,堪称精彩绝伦。中国式的宫殿中,国王端坐着,他的衣着却是西域装扮,王后呢,又是龟兹国的衣物打扮,看到没?她右臂侧身依偎着国王,但又转过头来看着告密的溺人,王后食指翘起,似乎在下意识地叩击,一下又一下,再细看,王后的长裙下面,有一只光脚露出,脚指头也在晃动呢,总之,王后极尽撒娇姿态,内心活动跃然于壁画上,她就是千方百计想得到九色鹿的皮。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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