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无物之阵
作者 王十月
发表于 2020年7月

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十年结束时,应《天涯》杂志之约,写过一篇回顾过去十年的散文《我是我的陷阱》。现在回看,虽有些颓废,心底总还是亮着希望,且这希望是炽热的。第二个十年过去了,我也将到知天命的年纪,却越发糊涂,看不明白。这不明白,大抵有两层,一是对这时代的不明白,二是对自我的不明白。这十年,科技大爆炸,带来人们社交方式的全面变化,世界进入加速度,生活变得眼花缭乱且变化莫测,生活经验在快速更替,不仅旧的经验在失效,新的经验也在迅速失效。这对每个人都是极大的挑战,无论是执政者,还是普通百姓,是作家,还是其他从业者。中国近些年的变化,更是出人意料。人们的思想,从四十年前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变得多元起来。分蛋糕还是做蛋糕,奉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还是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甚至在朋友的聚会上,常有因看法不同不欢而散者,一方拂袖而去,两人从此反目。多元是好事,然则任何一件公共事件,互联网上的声音,必然出现截然的对立,我们都在说阶层固化,说社群撕裂,但似乎没有办法打破这固化弥合这裂缝。人们再难统一在某个宏大的目标之下,对一些事物做出是非之分。大家争先恐后地对公共事件发言,理性的、深思的、经过充分调查后客观的声音越来越少,或者说,客观理性的声音往往被偏激极端的声音淹没。

发言者并不在意是否说出了真相或真理,他们更在意流量。

这是个谁拥有了流量,谁就拥有了话语权,进而拥有了“真理”的时代。

之前人们虽有分歧,但社会凝聚人心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我们在向着富足、自由、民主,公平的方向迈进,虽有曲折,但水流千转终归大海,众多小目标汇集成一个大目标。而现在,在有些人看来是常识的问题,却经常要面对另一些人的质疑与纠缠。人们并没因多元而变得宽容,反倒变得暴戾,动辄诛心。好好说话,心平气和地讨论问题,变得越来越困难。争论的双方,都认为自己真理在握,认为对方是键盘侠。身处这样的时代,对于作家来说,是幸,也是不幸。幸,是时代巨变,为写作者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素材:不幸,是作家同样置身这时代漩涡之中,面对海量的、片面的、零碎的、混乱的、被引导的信息,每个人只愿相信自己相信的。而基于大数据算法的某些网络平台,会根据你的喜好,推送符合你想法的内容,于是你以为全世界都在支持你的想法,你在互联网上,看到的都是志同道合的声音。

你坚信自己真理在握。

我们对这时代,难以做出准确把握。大多数作家,自身都是一本糊涂账,又如何能真正写好这时代?作家们感叹文学的无力,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辉煌。读者则指责作家无能,指责作家缺席公共事件。他们的知识结构,对处理农耕时代的社会经验相对来说得心应手,处理工业时代的社会经验已经捉襟见肘,面对信息时代,作家们无力处理这样的复杂多变。明时的东林党人,尚且说“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而现在的一些年轻写作者,热衷于架空历史的网络文学写作,另一些年轻的写作者,则抱着纯文学的僵尸不放,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时代和社会无力关注,无心关注。中东事物研究专家殷罡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说过去的写作者,是一个时代的精英,而现在,一流人才在搞金融、IT,二流人才在当公务员,至于作家嘛,都是善良的好人。

殷罡连三流人才的末座都不愿许给作家。

偏激吗?

但另一方面,我们又欣喜地看到,在微信上活跃着一批新的写作者,他们正直、敏锐、有文学才华、有胆识,视野开阔。文学并未缺席时代。殷罡说的作家,显然并不包括这一批人。

这几年,人们流行用“熟悉的陌生人”,来概括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陌生。我们的文学作品中,也出现了许多的“零余人”或者“陌生人”的形象,但看来看去,脱不了加缪小说《局外人》主人公默尔索的影子。在我看来,我们最熟悉的那个陌生人,是我们自己。好吧,不用我们,用我。

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是我。

我最陌生的熟人也是我。

我每天都觉得我是陌生的。我并不了解我。不了解我何以变成这样一个人。我的行为和我的内心是如此矛盾。明明有许多的话要说,可说出口的话,却是违心的另一种言语。明明可以这样写作,可写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文字。以我做编辑十多年的经验,这样的矛盾并非出在我一个人身上,绝大多数中国作家皆是如此。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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