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漫记与出版忧思录
作者 陈崇正
发表于 2020年7月

来到欧洲,人类这个词开始变得具体,不同肤色和种族的人在大街上穿梭来去,让人仿佛看到了大海的丰富和危险。虽然只是穿越了大约四分之一地球周长,有了六个小时的时差,但真正站在德国的土地上,还是有一种站在现代文明腹地的感觉。古老的欧洲在过去五六百年中通过航海向世界各地输出了无数征服者,他们的信仰理念、科学技术、生活方式通过风帆传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在此期间,欧洲的每一次神经颤动,都会产生洪亮的历史回响。仅以古老的印刷术技术突破为例,如果十五世纪生活在斯特拉斯堡的约翰·古腾堡没有鼓捣出活字印刷术,那么十六世纪的马丁·路德就没有办法传播他的《九十五条论纲》,德国的历史大概会是另外一个走向——要知道在1932年,希特勒获得选票的强大后盾是信奉路德教的农村地区。

正因为时间之中的根脉相连,要看懂如今的德国,便必然需要了解曾经的德国。当然,历史总是充满了偶然,又在这些复杂的偶然中构成了某种必然。德国人在性格中充满了严谨的必然,但在历史的关键时候却总是屈服于感性和偶然。德国人是严谨的,从慕尼黑市政厅到柏林墙,他们小心翼翼地保留历史的痕迹,他们从骨子里希望记住历史,希望能抗拒遗忘。然而打开德国的历史,严谨的机器却总是屈服于历史的偶然。有许多历史时刻,充满了戏剧性,充满文学所追求的不确定性。第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偶然,是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无忧宫的主人,他之所以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扭转局势,仅仅因为他的一个“小迷弟”彼得三世登基继位,“勃兰登堡王朝的奇迹”就这样发生。历史的书页再往后翻,1918年11月3日,基尔港的水兵拒绝与英国皇家海军作最后的自杀式战斗,他们哗变了,而奉命前去镇压的士兵也没有将枪口对准水兵,反而一起欢呼建立“社会主义共和国”,工人和士兵议会接管了政权。不到一周之后的11月9日,菲利普·谢德曼不得不中断他迟到的午餐,站在帝国议会大厦的阳台上向群众大声宣告成立共和国。这样一个以严谨著称的民族,却在历史走向的关键节点上,充满了随机性和戏剧性。1989年柏林墙的倒掉同样如此,同样是在11月9日,原本那个记者招待会只是为了宣布东德将制订新的《旅游法》,最终却因为媒體记者的一个问句,没有任何命令,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情况,柏林墙便轰然倒下,在历史的必然中倒塌了。

历史之所以永远留不下教训,是因为人类太健忘了。而对人类文明来说,柏林墙就是一个沉重的伤疤。德国人十分细致地保留了柏林墙的痕迹,甚至在大街上都用特殊的砖块标明墙体存在的痕迹。所以,短短三十年过去,柏林墙便成为一处景点,各国的旅客来这里拍照。游客们参观柏林墙,与人类的历史拍照。他们有的大概知道一点历史,有的也不明所以,只是欢笑拍照。看着他们空洞的欢笑,我明白历史的沉重并没有均匀分布。而这样一堵墙留下的悲伤和泪水,那些枪声中悄无声息的死亡,却只有亲历者才能明白。时间和空间,正在形成新的墙体,阻隔了人们对同一个世界的理解,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不同的人总是处于不同的时间速度之中。

时空的阻隔容易造成误会,但也造成了文化上的差异,这种差异也形成了宝贵的识别度。也正因为如此,旅途才变得非常有意义。我的行程从慕尼黑出发,一路到柏林,主要目的是了解德国出版业的发展情况。从慕尼黑到柏林,感觉慕尼黑就是一个贵妇人,雍容华贵,有古典的传承和商业化的生活方式。而柏林是个有故事的人,复杂,丰富,克己,也容忍。走在柏林的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涂鸦,流浪的人蜷缩在桥洞里。柏林让人感觉亲切,大概是因为跟中国有某些相似,没有那么整洁。但与中国不同,德国高楼很少,到处都是低矮的房屋。这些房子稳健结实,不小心就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并非德国人建不了高楼,而是他们压根就不需要高楼。

2017年有一部科幻电视剧叫《暗黑》,故事时间设定为2019年的德国。之后豆瓣评论里头中国网友开始质疑电视剧导演团队的能力,认为2019年德国还是低矮的房子跟中国十八线城市差不多,这个设定不太符合现实,毕竟德国的经济水平在欧盟名列前茅。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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