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驷千乘
作者 黄德海
发表于 2020年7月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解雨打电话进来的时候,解雷正闷闷不乐地想着心事。中午的阳光照下来,满阳台的绿色植物显得纤细单薄,只有一根藤吐出丝,奋力向外伸展出去。日子过得好好的,义柔偏要去国外进修,说她那个植物生态学虽然不热门,但知识更新也不慢,不出去学习一下,恐怕很快就要跟不上发展,她可不想这么早就被淘汰。解雷知道义柔说得在理,可孩子不满三岁,两个人带都吃力,她这一走两年,自己一个人怎么办?不过这话解雷说不出口,他遇事跟义柔商量,她总是跟着出谋划策,现在轮到她困难一次,自己马上就怂了?思前想后也没个主意,解雷只好闷坐着。解雨算是给解雷破了闷,可接下来的话让解雷心头一紧。大伯年纪不小了,却怎么也闲不住,还是每天操弄他那个手艺。昨天剃头的时候忽然晕倒,当地医院没检查出什么毛病,解雨就找了辆车把大伯往这边拉,让解雷提前找个好点的医院。虽然解雨急急忙忙把大伯拉来有点意外,但解雷明白这事没得推脱,便给义柔打了个电话,大体说了一下情况,让她留出时间去托班接孩子,就赶紧跑去联系医院了。

从解雷记事起,大伯就跛着脚走路。流传的说法是,大伯小时候跟着去挖河,晚上大人们挑灯奋战,他不小心在河底睡着了,受了潮,从那以后就落下了毛病。解雷怀疑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大伯应该是得过小儿麻痹,好了以后变成这样的,受潮只是大人们对恶疾的委婉说法,或者是借此劝诫孩子们不要睡在地上。腿脚不好,自然没法成为壮劳力,家里老人商量来商量去,就让大伯去学了剃头的手艺。解雷看到的大伯,早就是一个拄着拐、艰难挑着剃头挑子的中年人了。他和解雨小时候,头都是大伯剃的。那是解雷和解雨享受的时刻,大伯的手柔软、灵巧,带着淡淡的肥皂香,好像能看懂他们的心思,剃刀经过的地方,立刻一阵儿轻松,刚觉得哪里痒了、不舒服了,大伯的手马上跟着到了。跟他的手艺一样,大伯虽然腿脚不利索,可人讲究,一身旧衣服尽管耷拉在身上,却始终干干净净。那些年,大伯到了一个村,就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放下挑子,先拿出凳子放好,随后支起竿子,挂起荡刀布,再慢悠悠打开一头的挑子,把小火炉开一点风口,脸盆里倒上水,放火炉上面温着。有人来了,才解开另一头的挑子,拎出个小箱子打开来,剃头刀、刮脸刀、鼻毛剪、挖耳勺、梳子、篦子、围布、毛巾,都一丝不乱地摆在里面。

或许是从小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早就适应了周围人们的目光,大伯并不悲观,也不拉着脸怨天尤人,相反,他总是乐呵呵的,不笑不说话,一开口,话头先就迎人。大概是因为这点儿精气神儿,大伯的生意特别好,通常半晌午出去,天擦黑了才回来。出去晚,是怕早了天凉,洗完头冷风吹着,人容易感冒。有时候家里忙,没人管孩子,解雷和解雨就跟大伯一起出门。不管走到哪个村,只要大伯放下挑子,挂起荡刀布,老人、孩子、生病的、怀孕的、偷懒不出工的、不知什么原因留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不一会儿就围上来一帮人。有些女人怕耽误了手上的活,就拎个马扎过来,带着要纺的布、要纳的鞋底、要缝的衣服,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邻村的老货郎推着独轮车经过,也在这里停下来,拿出糖豆、气球和各种小玩具逗孩子。孩子哭闹着跟老人讨钱买,老人一边赶孩子,一边骂货郎,老货郎也不恼,笑嘻嘻听着,还分出神来跟年轻媳妇调笑。一时间,哭闹声、嬉笑声、孩子互相追逐发出的尖叫声,伴着尘土混成一团。

声浪慢慢落下去,孩子们跑远了,老货郎也起身离开,剩下一堆老人和嘀嘀咕咕的姑娘媳妇。大伯认真摆弄着每一个头,梳是梳,篦是篦,推是推,然后仔仔细细刮脸、剪鼻毛、掏耳朵,洗完头发茬,再用毛巾把头脸擦干,一样一样,绝不含糊。可这也没耽误大伯接话头,送话头,老人的牢骚、女人的苦恼、生活的困顿,他一一听着,也给出善意的理解与温和的建议。不过,太伯都是跟着说,从不抢话,起话头的人稍一反对,他就停下来。有时候女人实在抱怨得烦了,就跟大伯说,我那个男人啊,除了有膀子力氣,要本事没本事,要手艺没手艺,挣俩钱儿不容易,净好出去跟一帮乱七八糟的人喝酒,一喊就去,一喝就醉,说说不动,劝劝不听,想想都愁人。要不,我跟你去过算了。大伯笑笑,跟我过还不容易。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等我把这个头剃完,挑上你咱就回家,吹了灯咱就上炕。女人没想到大伯会冒出这样的话,臊了个大红脸,娇嗔地骂一句,赶紧低下头去干活。旁边坐着的一帮老人,原本懒洋洋晒着太阳,似睡非睡,这时候也瘪着嘴笑起来。

说归说,笑归笑,解雷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恐怕是不会有人愿意嫁给大伯的。尽管大伯人和气,也有个小手艺,但毕竟不是什么挣大钱的门路。加上身子不方便,跟了他,伺候的时候多,享受的时候少,还不知能不能熬下个一儿半女,谁会愿意呢?其实再想想,要不是这个原因,大伯出现的时候,男人们恐怕也不会放心地把姑娘媳妇留在家里。大伯可能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想着攒钱,也不去盖屋,爷爷奶奶在的时候,他跟他们一起住,爷爷奶奶去世了,他就自己住在旧房子里。一天三顿饭容易对付,也不用想得太远,大伯有点小钱,大都花在解雷和解雨身上,有时也给邻居家的孩子买点吃食。逢年过节,父亲和叔叔轮流派解雷和解雨去喊大伯到家里吃饭,邻居们有时也会送东西过去,大伯的日子过得不算太冷清。前几年因为年纪大了,走街串巷太吃力,兄弟俩通过气,解雷就定期寄钱回去,解雨在家照顾日常,晚上也有人去抽烟聊天。按说日子过得不错,可大伯偏偏不肯闲着,在院子里支上凳子,继续给人剃头。解雷去给大伯挂号的时候,一边回忆着,一边暗暗琢磨,家里只剩下大伯一个人的时候,他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那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他是怎么挺过来的?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他们没考虑到?

半下午的时候,大伯他们到了。解雨找的车是解朋的,因为证件齐全,路上不用被查来查去。解朋打小不爱说话,老人孩子都喊他趾头,也忘了是怎么叫起来的。拉起解朋的手攥了攥,跟解雨招呼一声,解雷就准备去扶大伯。一个打扮得有模有样的中年女人从车上下来,解雷不认识,便有些奇怪。大伯挪到车门口的时候,中年女人上去小心地扶着,看起来关系亲密。解雷跟大伯招呼了一声,解释义柔没来的原因,等明天把孩子送到托班再过来看他。说完,他看着女人,张了张嘴,注意到解雨给他使眼色,就忍住了没问。一行人扶着大伯去问诊,医生简单了解情况,就让去拍片子,做心电图,验血常规。做完这一套,再回到医生那里。医生拿起心电图,从电脑上调出片子,看了一眼,这两项没什么大毛病,等等血常规再说。病人身体虚弱,建议住院观察。解雷依言去办了住院手续,一起扶着大伯到病房安顿下来。这一通折腾完,已经是晚上了,等医生查完房,大伯挂上水,解雷便招呼一起出去吃饭。中年女人对着解雷一笑,看着解雨说,我还不饿,你们先去吃,方便的话给我俩带点儿回来就行。虽然学着他们的家乡话,但解雷听出女人的口音有点奇怪。解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喊上解朋,三个人一起出去了。

医院旁边的小饭馆几乎都坐满了人,三个人好歹找到一个位子坐下。解雷点了几瓶啤酒,大家喝喝解乏。解朋说,我就不喝了,过会儿吃完饭去看看大伯,准备在这里待一阵的话,我就先开车回去,家里还有一堆事,等出院的时候我再来接。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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