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次我爱你
作者 伊格言
发表于 2020年7月

正如我们所知,起初,没有任何人会将一代传奇科学家、动物行为学家兼鲸豚生物学家shepresa与“人类的未来”或“人类心智”此类议题联想在一起——起初,她只是那个“能和鯨豚说话的人”而已。她生平的起点似乎并不特别:公元2106年,shepresa生于美国康乃狄克州一普通中产阶级家庭,父母均为美籍华裔科学家(父亲生于台湾,母亲则为台日混血),分别任职于康乃狄克州立大学与辉瑞药厂研发部门。她是家中独女。十岁时父母因故离异,她一度被确诊患上严重的创伤后症候群——长达七个月期间,她保持沉默,拒绝说话,拒绝原先所有人际关系:不意外地同样拒绝任何亲友与心理辅导人员之关切。幸而她随即复原。根据她后来的说法,是海豚拯救了她——祖母带她去看海洋游乐园里的海豚表演。那似乎对当时正经历着生命中首次重大创伤的Shepresa有着无可取代的疗愈作用。也正是在那时,她主动要求父母让她茹素(她成功了),并开始思索,如果她自己曾感觉遭受命运的冷遇,那么动物们也会有被遗弃的感觉吗?

动物们是否拥有如同人类一般的情感?这是个再古老不过的争论:同时也是后来被视为激进动保人士的Shepresa最初的智识启蒙。第二次的启蒙时刻很快接踵而至——那是Richard Russell与母鲸J35的故事。这已不算新闻,因为无数阅听大众早已透过媒体听闻Shepresa本人多次提及此一历史事件,此一她宣称改变了她一生的真实故事——公元2018年8月10日,北美洲西岸一仲夏傍晚,时年二十九岁的西雅图机场地勤人员RichardRussell单独走向停机坪,闯入一小客机驾驶舱,于未经航管许可下擅自将它开上天空。除了Richard本人之外,这架九十人座庞巴迪螺旋桨小飞机并无任何其他乘客:换言之,他等同于窃取劫持或了一架客机,并以其自身为唯一人质。于长达七十五分钟飞行期间(他依赖的是在模拟飞行电玩中学到的有限知识),这位温柔而忧伤的劫机者始终与塔台保持友善通话——事实上也正因为这些通话记录,人们才约略了解他劫机的原因。塔台航管人员以小名Rich称呼他,持续耐心安抚他,试图引导从未受过正规飞行训练的Richard Rus-sell成功降落。然而他显然没有活着回来的打算。某些报导节录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塔台:我们只是想给你找个安全降落的地方。

Rich:我还没想降落呢。天啊,油用得太快了——

塔台:好了,Rich,可以的话请向左转,我们会指引你往东南方向飞。

Rich:我这样得被判个无期徒刑吧?但也没关系啦。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想听你们对我说些好听的废话……你觉得如果我能成功降落的话,阿拉斯加航空会不会给我一份飞行员的工作?

塔台:我想他们会给你任何工作的

Rich:我知道很多人关心我。他们一定对我很失望。我该向他们道歉。我只是个坏掉的人……或许不知道哪里有几颗螺丝松了吧?

根据鲸豚专家Shepresa的说法,她始终清楚记得首次听闻此一故事的情境:2117年初冬,她刚满十一岁,就读于美国康乃狄克州榭蒂·兰恩小学五年级,父母已于一年前正式离婚。她刚刚对自己立下再也不理睬数学老师E.Bonowitskv小姐的誓言——前天她在课堂上指出她算式里的错误。然而她认为Bonow-itsky小姐并未给她应有的尊重。这誓言后来仅仅维持了三天。但在那三天里她可没闲着:她自行破解了教室的网络密码:每逢数学课,她一面心怀怨恨,拒绝听讲,一面瞪大眼睛盯着自己视网膜上的植入式显示投影,偷偷浏览网页。

“我就是在那时读到Richard Russell和J35的故事的……”2148年1月,接受台湾媒体“Labyrinthos”专访时,Shepresa再次提及此事。她与采访者正重回康乃狄克州临海的榭蒂·兰恩小学:芒草原上海风猎猎,变幻的光、潮浪与大片雪白色芒花充塞着空间,海水在嶙岣怪石下升起又破碎,化为玫瑰色的泡沫。对于后来长期被视为争议人物的Shepresa而言,那是个无比柔软的时刻:因为在与塔台的通话中,劫机者Richard Russell主动提到了那只虎鲸。是的,虎鲸,又称逆戟鲸或杀人鲸:那是当时的另一则新闻——海洋动物学家发现,一只编号J35的母鲸在自己的幼鲸宝宝甫出生即告夭折后,背着它的尸体,与之相伴,在广漠的北太平洋中回游了整整十七日,历经长达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哀悼之旅后方才放手,任尸体沉入深海,隐没入无光的黑暗中。于劫机者Richard Russell这段最后的航程中,他向塔台表示想去看看那头悲伤的母鲸:

塔台:如果你想降落,最好的选择是你左前方的那条跑道,或普吉特海湾——你也可以在海面上降落。

Rich:你和那里的人说了吗?我可不想把那弄得一团糟。

塔台:说了。我,还有我们,所有人都不希望你或者任何其他人受伤。如果你想降落——

Rich:但我想知道那条虎鲸的位置。你知道吗?就是那条背着宝宝的虎鲸。我想去看看那家伙。

数学课堂上,十一岁少女Shepresa就此得知了Richard Russell与母鲸J35的故事。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二十一世纪初叶,人类对此类海洋动物的了解与现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但Shepresa不厌其烦描述此事对她幼小心灵的震撼:教室里她将这则故事看进眼底,四下无声,泪水晕开了光线,周遭景物如铅笔素描般无限褪淡退远,然而视网膜上的幻影却仿佛神秘的心象般无比清晰,像是有人在她脑内深海中对她低语。许多年来她在公开场合多次引述这则古老报导中一则网友的评论:“我们总有未竟的梦想,无法付出的爱”——”我可以确定就是这样:”于“Labyrinthos”专访中,Shepresa强调:“对,‘未境的梦想,无法付出的爱’——我完全认同。不,那不是悲伤……那不纯然只是劫机者Richard Russell对母鲸的怜惜或同情,不是。那是某种快乐、某种宁静、某种幸福。我不知道人何时会有这样的情感……”海风吹起了她厚厚的黑发,无数沙粒自她的声音中剥落。“我们总在生命中面临各式各样的伤害:生老病死,情感的无偿,内疚、罪恶感,独自面对际遇的随机、凶暴与无理……我们总会悲伤、愤懑、彷徨;或者相反,因这些负面情境的消解而暂时感到喜悦……当然了,我必须说,动物同样也会——许多人迟迟不肯承认这点:但我知道那不是这样。Rich……Richard Russell并非因为痛苦或恐慌的暂时解除而感到喜悦……那太浅薄了。我知道他的坠毁是世上最美丽幸福的死亡……然而正因为人类的妄自尊大,我们不肯正面承认这样的情感,不肯承认那其实暗示了人类或动物心智最好的可能性,最后的归宿……”

何为“最好的可能性”“心智最后的归宿”?对此,小女孩Shepresa似乎并没有怀疑太久。许多严谨的科学家主张不应率尔将动物的某些仪式性行为视为动物具有意识或情感的证据,因为这中间难免存在太多尚待实证的环节。然而针对此类说法,Shepresa向来嗤之以鼻。“我不是说他们的‘严谨’是错的。”她在各种场合重复强调,“科学原本必须严谨。但这件事与其说是个科学上的争论,不如说根本是个语言问题。动物当然有意识——几千年来人类亲眼目睹这么多证据还不够吗?我们顶多能说:对的,动物所拥有的意识或情感,不见得和人类‘相同’……所以说,我们确实不宜直接断定它们拥有‘同于’人类的情感。但即使是在那时,在我们对动物远不如今日了解时,我们也早该承认,动物毫无疑问拥有它们自己的心智……”

“像……维特根斯坦讨论过的语言问题那样?”2169年,Shepresa六十三岁冥诞后不久,距她首次发表那五篇震惊世界的论文整整二十三年后,我在德国柏林近郊首次与Shepresa的独生子Mike Morant会晤,听他转述他母亲此一早年看法时,我如此提问:“类似维特根斯坦的概念:许多哲学问题,其实只是语言问题?”

“对。有些科学问题,本质上也只是语言问题。”MikeMorant笑得爽朗。“你的反应和我完全一样……我的意思是,我曾向我母亲提出过一模一样的疑问。她回答,她小学时就想过了。然后她又说,你想想,维特根斯坦多久以前的人了?居然有那么多人到现在还在争论这个问题……”Mike看了我一眼。“她说,你看,人类就是这么笨,怎么可能会比鲸豚聪明?”

我想到了濠梁之辩。那是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与好友惠施之间的争论。你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很快乐呢?你不是动物,你怎么知道动物有没有属于它们自己的“心智”呢?但我想许多事本质皆是如此——个体们的感官体验终究无法与他人共享:而更为巨大的鸿沟则存在于人与动物之间。事实就是这样:因为我们不是动物,所以我们原本便无法体会动物的感觉,也永远无法确证动物是否拥有所谓“心智”——至少我本以为如此。

我们都曾如此认为。然而我们全错了。一整个时代的人,全都错了。但请容我为自己辩护:没能亲访Shepresa本人并不是我个人的失误——这显然牵涉某些不可抗力因素。作为一位鲸豚生物学家,她原本不应如此声名大噪。2123年,十七岁的Shepresa考入麻省理工学院;2129年,年仅二十三岁的她以对虎鲸的中枢神经系统之演化相关研究获颁博士学位。她的求学生涯堪称一帆风顺——除了因天赋极佳而深受师长赏识之外,她似乎也拥有极圆满的人际关系。她待人亲切热情,不吝与人分享资源,对任何挫折皆乐观以对。几乎所有与她有所接触的人都对她持正面看法。就我们所知,至少在当时,童年里那长达七个月的沉默失语似乎没有在她往后的人生中留下任何痕迹。诡异的是,这与那年启发她亲近鲸豚、走向海洋的Richard Russell颇为类似——毫无疑问,自杀者Richard Russell在各方面都是个“好人”:他待人温柔和善,热心助人:拥有再正常不过的社会联结。他的同事们一致表示他工作认真负责,为人善良正直,且于事发前未曾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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