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榈花
作者 杨怡芬
发表于 2020年7月

1980年11月30日下午4点40分,我爷爷杨阿有孤独地死在纽约布鲁克林医院,一位名叫斯瓦米纳坦的医生最后确定了他的死亡,照顾他的护士名叫奠拉。他生前住的地址在艾伦街123号。他生前所从事最长时间的职业是侍者。他出生于1904年5月,安葬于新泽西州的乔治·华盛顿纪念公园。

我从未见过爷爷,以上这些细节,来自他的死亡证明,一张明黄色的厚纸,时隔三十九年,那些手写的签名,也还是清晰可见。有一年,我的一位朋友在美国访学,我将这死亡证明拍了照,发邮件给她,请求她帮我去找找看。她真的帮我去找了,问了公墓管理处——大概类似的机构吧,真有,在第一车道,第六棵和第七棵树之间,她拍了很多照片给我,她说,是个军人公墓啊。是的,我爷爷杨阿有曾在二战期间的一艘美国军舰上服务,他可能是侍者或者杂役或者厨师,甚至锅炉工,无论如何,他参与了那场战争,他是个军人。

我真为他高兴,他的墓地还在,他在那里.

我还没有去扫过墓。拖延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是陌生感,我怕我自己站在他的墓前,却对他一无所知。转眼,我也年近半百了,亲近他的愿望,一直在,却一直没有行动。我是个写小说的,以虚构为业。有一天,我突然想,既然我能化身为任何人,那么,为什么我不能化身为我的爷爷?

我和我的爷爷共同拥有的不是血缘,而是我们出生的小岛,一个名叫长白的小岛,它在东海的深处,约十三平方公里大小,嗯,我们来比方一下,北京大学本部主校园占地约二平方公里,那么,就是六七个北大本部的大小。之所以拿来这么比一下,是因为,我曾被好几个人问到,你们岛上能打篮球吗,能踢足球吗?我猜,在上海、跑船、在纽约,我爷爷也肯定会被人这样问到,我不知道他怎么回答的。

岛上避风朝南的缓坡上,半山桃梨树,半山油菜花,春天来的时候,粉红雪白和金黄,晃人眼。常绿的是山顶和向风处低矮的青松,还有招摇的棕榈,在防波堤旁、在道旁、在田边,它浑身是宝,蒲扇、蓑衣和棕绷床,取材都来自它,它的花,可入药,能治痢疾,据说,还有避孕之效。我的爷爷杨阿有就是在这样柔和的颜色中长大,他的性情,也温柔和顺。

他们家有一块狭长的水稻田,还有一小块山地用来种番著,如果风调雨顺,一家人勉强能填饱肚子,可是,哪年夏秋不来几场台风呢?台风来了,会毁坏水稻和番著:台风雨不来,干旱也会枯死水稻和番著。好在小岛四面环海,滩涂环岛,潮起潮落,招潮蟹、忘潮、跳跳鱼、泥螺、沙蛤、海瓜子,还有藤壶和胭脂壳,赶海的孩子徒手赤脚就可以在泥涂上获得它们,如果用上网兜和浮头,就连鲻鱼和糯米饭虾,也是囊中之物。当年,也正是小岛边丰盛的海产吸引了大陆上填不饱肚子的人一拨拨地赶来。可是,这些海水里来的食物再怎么鲜美,也只是“下饭”,而不是“饭”,饭,说的是主食,岛内良田缺少,稻子是稀罕的,番著才是主食。平常人家的尺八锅里,一半米饭一半番著干的,就算是殷实人家,境况差些的,就常年以番著为食,有的人為此虚胖,说是发了“番著粕”。我爷爷就生活在普通人家,吃着番著,侥幸躲过许多病灾,长到了十五六岁就上了渔船,做伙夫的下手,也帮忙拉网,也帮忙起帆落帆、解缆结缆,眼头活络,在各种帮忙中学习手艺,过了三四年,熬过了种种风口浪尖,他已经是个像模像样的渔民了,他的肩膀宽厚了,家境也在他手里好了起来,家里有一半的日子能吃上一半白米一半番著干的饭了。这样的好后生,自然能说到一门好亲事。

那天是正月初四,他正准备去船东家,问问可要他去船上做些修修补补的小活,他知道哪块舱板有点翘起,哪扇舱门得上点儿油,哪根缆绳得换了。他都已经跨出门了,大脚潘婶拦住了他,说:“刚在上溪坑井潭边和你娘说话呢,我说要给你说门亲事,你娘说,她可不想做你的主,让我跟你自己来说。”

阿有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这两间草房,前房是做饭吃饭的,后房放工具,另一间呢,前面朝南的大一些的是爹娘的卧房,后面是他的,他要是成亲,爹娘和他的卧房会换个向,他还得把屋里的泥地推得再平整些。他的脑子里尽想着这些细节,也没请大脚潘婶家里坐,两个人就这样倚着门框说上了,潘婶已经把前两个姑娘说完了,一个是后岸的,一个是礁门的,两个人都很苗条,脚也缠得小。阿有皱着眉头听着。后岸的那个,他决定不考虑,因为去后岸得翻过山去,如果他是种地的,他有时间有耐心去爬这个岭,而他是个出海的,每回拢洋,岸上不过待一天两天,他不想费力去爬这个岭——定了亲,拢洋后怕是要去丈母娘家的。礁门在岛最西面,虽然也得走上大半天,也得翻个岭,但那岭是平缓的。潘婶犹犹豫豫说还有一个是大沙地里柴家姑娘,那姑娘虽说比前两个长得丰满,可身材匀称得很,腰是腰,胸是胸,就是有一点不好,那脚是半天足,白日里娘把脚缠紧,她半夜起来把缠脚布松了,她娘为此打过她好几回,都没用。阿有听着笑了,说:“这个好。你这会儿带我悄悄去看看吧。我拎个黑枣包,我就当随你去走亲戚拜岁。”

大沙地是岛的中心,那里住的人家,家境从来比别的村要好些。阿有让潘婶稍等等,进门换了身出客的新衣裳,新鞋新袜,提了个黑枣包,想了想,又加了只荔枝包,阿有从来是个慷慨的人。去相看一个姑娘,在他也是头一遭,可他这些年在船上和叔伯们混,关于女人的知识,他觉得,他懂。从他家到大沙地,得走二十多分钟,那还是按阿有的步伐节奏,大脚潘婶也走得不慢,阿有想着,半天足的柴家姑娘走起来也不会太慢。路上有人打招呼,都知道他要去做啥,阿有到底脸皮薄,红了脸,手上的干果包,也越提越重。潘婶也不多说话,只起劲地跟着阿有走。近柴家的时候,换潘婶走到前头,阿有跟着,看她家院墙上搁着三四盆百合花,枝叶挺拔,绿幽幽的。这山上有很多野百合,阿有上山砍柴的时候,看到了也会挖,带到家里让娘种,可娘总是把花都养死了。

年节是相亲的好时候,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一切都是待客的样子。潘婶亮开大嗓门叫着姑娘的名字,翠玉啊,翠玉,家里有人吗?姑娘果真应声出来,大冬天的,也穿着月白色的罩衫,个子不矮,身材丰满,鹅蛋脸,五官端正,肤色真的白皙,头发黑得发亮。姑娘的眼风快速扫过来,他们的视线似有似无碰了一下,烫着一般,跳开了。阿有听到自己咽了口唾沫,恍惚中听得翠玉低声叫她娘出来,嗯,那声音,也是好听的。

他们和翠玉的爹娘坐在一起,翠玉给他们上茶,她双手捧过来,他双手接了,暖暖的一盅茶捧在手心,抬起头,翠玉却已转身进了里屋了。阿有听着潘婶夸他,说他怎么能干,怎么得船东家欢喜,他的娘又怎么好相处,他的爹怎么勤劳,他们有两间牢靠的房子,虽是草房顶,但他们已经在计划明后年就换砖木顶。阿有这么能干,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是不是?

阿有想,翠玉就在隔壁听着呢。

他也想说一些话,却不知道怎么说起,日影从窗口移到桌上,金晃晃的。他抬头看看屋顶,是砖木顶,虽然椽子细细的,像是松木,但怎么样都是砖木顶:他低头看看地,也是泥地,但平整如砖地,看得出,是仔细夯过,仔細推过,仔细碾过。他喝了一口茶,这茶杯有盖有托,是完整的一套。他们家也有待客的茶杯,可是有的有缺口,有的没杯盖,茶托,是没有的。

他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看到他脚边的屋角里有盆兰花,他就赞道:“这兰花养得这么壮啊,我从山上挖下来的,养着养着,就退成了草。”

翠玉他爹笑道:“翠玉就爱侍弄花草。你看看,那墙头上,那墙角边,都是。她老央我从山上给她挖野百合啊野兰花,连院子里那垄菜地,她也种满蚕豆豌豆,扁豆茄子,从春到夏,紫紫粉粉,通通是花。”

阿有说:“我也喜欢的。”出口之后,才觉得不妥,脸就烧了起来,想低头呢,又觉得这样不大方,就强撑着坐在那里。好在有潘婶在,就不会冷场。潘婶真的把他夸成了花,潘婶甚至说:“阿有他啊,成亲之后,不会猫在这小岛上,他总归是要跟着王家叔公去上海闯天下的.”

“那,会带着老婆一起去吗?”翠玉娘小心地问。

“这个自然啦,”潘婶说,“在那边落了脚,肯定要接老婆去过日子的啊。”

临告别的时候,阿有瞟了眼黑枣包和荔枝包,据说如果那家爹娘对相亲对象一点也没意思的话,这南货包,就会被当场退回,那多没面子啊,一般的人家不会这么干,但万一这家人这么做了,可怎么办?所幸,翠玉娘只是对潘婶客气了一下,说:“哎呀,真太客气了。”

潘婶笑着说:“哪里啊,大年节的,哪能空手来的?”

阿有越过大人们黑灰色的肩头,看到内屋里月白色的光一闪,翠玉探出半张脸来,正好接上阿有的目光,那边立刻垂下眼,转身朝里走去,一个背影,阿有收了满眼。

出柴家门的时候,阿有觉得自己像是新生出来的一个人,和刚才一路来的那个阿有,很不一样了。他的船东等不到正月十五,初六就开了船出去捕带鱼,阿有半夜起来拉网,气力大得连自己也很吃惊,全身都比从前壮实,就是心口疼。他刚上船当学徒时,一双手拉麻绳拉到起泡,他不歇手,起泡处又痛又痒,不管不顾,这痛痒之下,又夹带丝丝快意。现在,这麻绳就像穿过他的前胸和后背,麻辣辣地,颤抖一阵阵从脚底传到头顶。阿有对他娘说:“让潘婶把柴翠玉说了来吧。”

对八字啊,换帖啊,都是在阿有出海的日子里完成的。据说翠玉娘带着翠玉到他家来过,翠玉娘有点嫌他家家境不如她家,嫁女儿嘛,总要往高处走,翠玉说:“以后会好的啊。”阿有娘嫌翠玉是半大脚,被阿有顶了回去,说:“你这小脚,不能上山,不能下海,很好吗?人家上海时髦大小姐,可都是大脚啊。”阿有娘看看自己的三寸金莲,也就不说话了。

婚事得一直拖到过年。拢洋的日子,阿有就很忙了。他先洗洗刷刷,换了干净衣衫,提着船上留来的新鲜鱼虾(一半留给他娘),一口气走到翠玉家。翠玉娘立刻烧了这鱼虾出来,配了翠玉种的各色时蔬,满当当一桌,翠玉爹会拿出家酿的番著干酒,还不忘说酿酒用的白蓼都是翠玉去采的。翠玉只在厨房忙着,也不来上桌,阿有也只能看见她衣衫的一角,她擦汗的背影,迎光处一闪,是个剪影,额头鼻尖唇形,星星点点都收在他的心里。到了秋末,是上山砍柴的季节,阿有已经穿着家常衣衫去翠玉家了,拢洋两三天,他一天给翠玉家打柴,一天给自己家打柴。那天午后,阿有吃了翠玉家的酒,带了镰刀和草绳,准备上山去打柴。翠玉背着一把水壶,带了一把小锄头,穿着草鞋,跟她爹娘说:“我也一起去。”翠玉娘待要阻止,翠玉爹拦在前头说:“好啊,你们早点回,十月了,日头落山快。”

阿有在前,翠玉在后,中间隔着几个无形的人,等走上半坡,村庄上望过来的视线被低矮的松林遮住了,阿有才放慢脚步,让翠玉跟了上来。翠玉递了水壶给他,说:“都要上山打柴的,还喝那么多酒!”阿有喝了口水,说:“没喝多啊。”但其实真有些多了,他的脚底有些发飘。“还说不多!”翠玉急道,“我可不要嫁个酒鬼!”

“我不是!”阿有也急了,心口那,一阵隐隐麻辣辣地疼。

“知道你不是啊。”翠玉笑了,眼睛成了月牙弯。

山坡低处,已无柴火可割,他们越爬越高,松林密了,山形也有了变化,开始有陡坡,有平地,在一处平坦的地方,他们看到了一大片狼萁草。他们对望一眼,满是喜悦,晒干后,这是绝好的引火柴。阿有说:“你先一旁歇歇,我立马就能给你造出块松软喷香的坐垫来。”不远处,翠玉发现了几丛野建兰,就用小锄头在那边挖着。狼萁草柔软,阿有手起刀落,割得飞快,在日头西斜前,他造好的不是一块坐垫,而是一张厚而柔软的床垫。翠玉挖了兰花,就在这狼萁草垫上坐着看阿有割草。阿有估摸着能紧紧扎上一大捆,才停了手,这时候,十月的夕阳满山满谷,是烤番著的颜色,他俩就在这蜜糖般的光晕里,坐到了一起。他们躺了下来,透过松林的缝隙,看到了镶着金边的白云。四周安静,只有风掠过松林的声音,不,此刻万物无声,只有他们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重。阿有终于把翠玉抱在怀里,温软的,又是火烫的,他们挤压着,要把自己这团肉身揉进另一个人的骨肉里去。

一只归林的乌在枝头清亮地叫了一声,阿有心里一凛。莫名地,他想到,离结婚还有两个月,万一这两个月里他在海上出了事,那这个怀中人,该怎么办呢?这个念头一起,就止不住,一浪高过一浪。他慢慢冷静下来,将头埋在翠玉的胸前,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翠玉抬手擦了他的泪。

阿有待要告诉她,想想到底不吉利,破涕为笑,说:“是高兴的。我们再两个月,就要结婚了。做梦一样。”

他们依偎着坐起来,面对着长白江,还有江对面层层叠叠的远山。说是江,实是个内海,可祖祖辈辈都叫它是江,那就是条江了。海面上金光闪烁,有渔船归港,远远地,似有小火轮开过,模模糊糊的一个船影,翠玉指着那条船,问道:“这是开去上海的吗?”

阿有瞟了一眼船影,收回目光,落在翠玉的双峰上。他叹了口气,开始捆扎狼萁草。很多年后,翠玉带笑说起这一天的事,问他怎么就停了动作呢,阿有想来想去,说:“我想对你好,我要做的事情,第一想到的是对你好不好。”

这样的情话,在那天,阿有还不会讲。上山容易下山难,此刻,太阳已经浸到海面之下,暮色上来了,满山都是归乌啁啾。他们两个走得很当心,有限的几句话,也在说着上海。

长白岛离上海不远也不近,我爷爷阿有不知道该怎样描述这远近,他只说,顺风顺水,木帆船最快走上六七个钟头能到,哪能次次顺风顺水呢,但无论怎样,走上十多个钟头也就到了。我爷爷出生那年,上海已开埠六十一年,端然已是远东第一大都市,驾船出海的渔民,晓得自己的鱼货被水产商收走会卖到上海,岛上的渔妇,翻晒着乌贼鲞和大虾干,也知道,这些海味,会被送去上海换钱,但他们谁也想不到,自己哪一天会跑到上海去做工,甚至,从上海港出发,在全世界跑船。

我爷爷二十岁结的婚。那是在1924年2月16日甲子鼠年正月十二,我爷爷杨阿有在长白岛上吹吹打打迎娶了我奶奶柴翠玉。我爷爷买了会窜上半天炸响的炮仗,也买了挂在竹子竿头爆响的百子炮,请了一个小乐班子,雇了一台大花轿,大脚潘婶喜气洋洋地走在轿边,对这一对新人,她打心眼里喜欢,她满心祝福他们恩恩爱爱,长长久久。我爷爷不知道,与此同时,近万上海市民涌入外滩地区,观礼欧战纪念碑落成揭幕。正午十二时,我爷爷奶奶拜过天地和祖宗,婚宴正式开始:揭幕典礼也同时正式开始,观礼的人群欢呼雀跃,万国商团军乐团齐齐奏乐,黄浦江上的军舰礼炮连鸣。

还在正月里,这婚宴就办得热闹,去香港做海员的金湾大哥也来了,他笑吟吟地坐在那里。金湾大哥已经出门十年,他家本来就有些底子,现在更好了,买了地,扩建了房,在村里,也有了小名声。但是,香港,真的太远了。阿有的爹娘都不愿意阿有跑那么远,他们实在不舍得放阿有远走,就这么个儿子啊,就是一定要出门,也得跟个熟悉的长辈走,他们才放心。这次婚礼,本安排在除夕前就办了,谢年和结婚凑在一起,节省,也热闹,可是,他们在等崇清阿公,从年末等到十外,实在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出门的出门,开船的开船,都有各自营生。崇清阿公不到五十,叫他阿公,一半是因为他族内辈分大,另一半,实在是因为他德高望重。

崇清阿公是个传奇。他十四岁就出岛去上海跑船,自学英语,能读能写能说,实为不易,四十岁上下,当上了一只轮船上的部门主管。传说他有一次在码头上捡到一只皮包,他怕主人着急,就在原地等着,等了很久,包主人才来找,一看皮包内东西一样不缺,实在感动。你道这皮包主人是谁?却原来是一家外国大公司的主管,他敬重崇清阿公的德,又佩服崇清阿公的才,就聘他当了经理,主管海员的就业、福利和人员调度。传说总归是传说,但眼见的是岛上的青年男子一个个跟着崇清阿公出去跑船。过年时,总有几个人会轮到休假回来过年,他们开口就是香港、新加坡、加尔各答,让人听得云里雾里。那些人,大多把家安在上海,接了老婆出去,在那里自立门户,行事做派,渐渐就和岛上人不一样了。

对于这一切,阿有艳羡,又犹豫。家里如果有三兄四弟,他必定就跟着崇清阿公走了。可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在,不远游,孝道上,是这么讲的。“我就出去几年,等你们老了,我就回来。”阿有这样子和爹娘说。都说男子汉志在四方,做爹娘的,哪会扯儿子后腿?于是,就托了金湾的爹娘和崇清阿公去说。回话来过,说,有数了,等过年来见面了,再定。金湾娘对阿有娘说:“崇清阿公说有数了,就是应承你这事了,等他亲眼看过孩子,这事情就肯定成了。他见了我们阿有,只有欢喜的。”

虽然没等到崇清阿公,可婚礼进行得顺顺利利,喜气洋洋,阿有也没觉什么大遗憾。客人们散了,帮忙的本家人也散了,爹娘也收拾着睡了,只有洞房里的红蜡烛还烧着,他俩也躺下了,看着这快燃尽的红烛,男左女右,这两支蜡烛代表着他们,谢天谢地,燃烧得差不多长短,这是个好兆头,他们会一起白头偕老。阿有伸出手臂,让翠玉枕在上面。爹娘的鼾声次第响起,阿有把窗帘拉严实,侧耳听窗外,隐隐只有松涛声。烛光把他们的身影打在墙上,拉得长长的,两个影子合在一起,高高低低变幻,被褥下的稻草垫子闷声作响,他们俩也是,用力把声音吞下去。阿有想着,明天或者后天,崇清阿公就会来了,迟点早点,他会带着翠玉住到上海去,那里天地辽阔,他们放开喉咙叫,也没人听见吧?

蜡烛终于燃尽了,他们也累了,可阿有怎么也睡不着,这是他的洞房花烛夜,翠玉也醒着,爹娘的鼾声也依然响着,阿有想再要一次,他悄声问翠玉:“你还疼吗?”翠玉动了动身子,说:“有点疼的呢。”阿有就停了动作,缩下身子,把头埋在翠玉胸前。翠玉说:“会闷着的啊。”阿有偏了偏头,说:“透气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正月的寒意,天快亮时最重,两人相拥着眯了一会儿。

崇清阿公果然第二天就到了,阿有跟着他爹去拜见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王家的房子新修过,雕梁画栋。阿有心想,自己的子孙,不知道哪一代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心里却又突得一动,万一自己就住上了呢?出岛去,就有可能。阿有多少也開了蒙的,只是不晓得这岛上开的蒙,到了外面世界,能顶什么用。阿有跟着他爹一同行了小辈的拜礼,崇清阿公半路里扶起了他们,各赏了他们一个红纸包,一一递到他们手里,他们接在手里,又跪谢了一番。虚空中,崇清阿公锐利地看了他一眼,阿有低着头,不敢回视。崇清阿公面上的表情,和岛上的人不一样,阿有也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

“是个老实孩子。”崇清阿公对阿有爹说.“跟你一样实诚。”

阿有爹连连应着,说着请托的话。阿有听着,总觉得这话如是由他来讲,他还能讲得再妥当得体些,可他也没有插嘴,只是恭敬听着。

清明节的时候,崇清阿公一行人来扫墓,顺便就捎带了阿有去。这原就是计划里的,可等这一天来的时候,阿有和翠玉,自己都还有些将信将疑。准备带去的行李,也就几套换洗衣服。还有一条可以缠在身上的褡裢,那里,是阿有家能搜罗出来的几只银元。这回娶亲,已经耗尽家底了,或许还借了债,爹娘没和他们讲。做爹娘的,给儿子娶了亲,就是尽到做大人的责任了,往下,是阿有要自己撑门立户了。再以后,阿有也得给他儿子娶亲。这就是一代传一代的责任。道理是这样讲,但阿有的村里就有好几个老光棍,阿有庆幸自己遇到了好爹娘,现在,还有如意的好老婆,阿有在渡口和家人告别的时候,他死死盯着他们三个的身影,要摄进心里去藏好了。他们是他的胆。

这是阿有第一次出远门。前年,阿有听一个出门人讲过,出长白,再经小沙,辗转紫微、盐仓,一路翻山越岭,无名小岭且不去说,有名头的岭就有五道,大寺岭、小寺岭、雷草岭、长春岭、新蛇岭,一个壮汉,天微明出门,到天擦黑才能进到定海城内。运气好的话,能买上当天船票,那里的码头,有“舟山轮”通往上海,船票分上中下三等,上舱房的,他们上不去,中舱房呢,经过的时候看过,四五个铺位一个舱,白床单白桌布,闻着也香喷喷的,还有舷窗:下舱呢,那就是在船肚子里,顶上有几只小窗透下些光来,就靠几盏电灯照着,铺呢,是一张一张挨着,还有各种气味,难以描述。阿有听着颇向往,岛上的人笑那个去定海乘船的:“寿头儿子才去坐那火轮呢!我们自己有船,人家小沙人出门,都会来搭我们长白帆船。”这人说的,确是实话,阿有做活的帆船,就送过客人去上海。

崇清阿公呢,他是雇船来的,这船外头看着就像一只渔船,里面却是客舱,有齐整的床铺卧具,随行的,就在舱外打了地铺。船行不久,便至外海,无风也有三尺浪,随行的有两个晕得只有躺下,阿有已经习惯了风浪,便前后照应。崇清阿公说道:“阿有啊,看来你好去跑远洋商船,这行当苦是苦,可薪水好看,积个一年,你就好带老婆出来上海安个小家,再积几年,可以上养父母,下养儿子,活络一点,还可再寻别的生意。”

头一年,阿有直到过阴历年,才轮到休假,跟着崇清阿公的船回长白。一起来的还有三四个同乡,也是近两年才跟崇清阿公出去的,等出门年数长了,就要自己寻门路回长白,再不能这样跟着回。阿有后来才明白,实在是新人脆弱,才要这样温情相待,等熬到三四年,要么韧了,要么木了,总之,就是经得住摔打了。头一两年。新人如瓷器。

阿有是年三十到的家,天色不过刚擦黑,家门却已关严实了,阿有拍了半天门,见无人应,心急了,出声喊,里面才纷纷应了来开门。阿有娘一见他,扑上来就搂着哭了。翠玉站得稍微远些,也在抽泣。阿有爹说:“这算什么?赶紧端水,烧饭!”两个女人忙忙去了后房。却原来,十一月上,来过一只海盗船,住在码头边的一个出门人家里,就受了他们的骚扰,那女人拼死拼活地挣扎,才没有被掳走,就此后,有年轻媳妇的家里,都早早关门落锁,翠玉都故意穿得邋遢些才出门。不过,幸亏家住半山岙,有什么动静,都看得到,好早做预防。阿有心里一凛,就咽下了他自己的委屈,静静听他娘唠叨他们如何想念他。阿有吃着米饭,就着蟹浆和泥螺,几乎要落下泪来,可他还是熬住了,给了他娘一个小包裹,是这八个月的工资,沉沉的一包银元。他娘欢喜地收了,叹道:“到底还是出门好啊!”

等抱着翠玉,着实温存过后,才泪出。翠玉拿脸蹭泪,小声说道:“受了很多委屈吧?”阿有在暗里点头,泪汩汩出。翠玉抱了他,拍着他的背。阿有说:“比我早去半年的阿林,也和我一样跑英国船,过印度洋的时候,跳海了。这事情,崇清阿公说先瞒瞒,过了新年,等清明节来,他再来和阿林爹娘说。我就和你说,你也别和我爹娘说。”

翠玉吓得坐起,问道:“为啥?”

阿有忙拉了被子盖她,答道:“热死了,被锅炉房热死,被烟囱烫死,天天这样,看不到头似的,脑子发晕,看看海水那么绿悠悠,凉快啊,就跳了。我也有过这样想法的。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