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者或所有物
作者 蒋浩
发表于 2020年7月

再忙的日子,也是有闲的时刻。闲生无聊,而无聊胜于闲。像滑出手心失重的肥皂,无聊的肥皂比肥皂泡泡还轻盈。当有闲与无聊在一个合适的有限的空间反复渗透、叠加一起时,比如孩子在周末晚上去国贸上英语课了,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被这种奇怪的气息全充满了。需要释放,需要把某种情绪点燃,像一支烟需要先掐灭后再重新点燃。但今天的问题是,烟还在,甚至那半截灰黑的烟灰也还弯曲地挂在洁白的半截烟卷上。可打火机不在这里。偏偏离婚就像把打火机丢进海里。还真是,他清楚地记得签了字的那天黄昏,车开到海边,靠在敞开的车门上抽烟。烟其实只抽到一半,就像现在这样的一半时,就被他狠狠地丢进了海里。海风把烟灰吹进了沙滩。

燃着的半截烟像只老鼠,在波浪上起起伏伏、躲躲闪闪,最后也消失了。当然,他不可能确切听见燃烧的烟头触水的瞬间发出的嗤嗤声,那过于细微,是可以忽略的。就算这过于喧嚣的海浪的喧哗,对于他来说,也不及刚才走出民政局的大门时,她从另外的车窗伸出手掌挥动出的无声。只是轻轻地挥动,凝固的空气搅起了旋涡,像她身下旋轉着远去的车轮。他记得那光洁手臂上延伸出来的青葱指头,像手指夹着的烟头,还烫手呢。好吧,抽完这半根,扔掉那另外的半根,算是告别了。

他慢腾腾地往回开车。开得很慢。他是第一次在这个安放了椅子的新筑防波堤边看海。离家不远,五分钟车程,可前四十年他就没来过,更没想过会来。往西两千米是假日海滩,单身时和朋友常到那里烧烤。不过印象最深的是和现在的前妻带着孩子在那里的海滩上看孩子玩沙。她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最精彩的那张是把看起来火红滚烫的入海夕阳刚好贴在了孩子浑圆的光屁股上。他把它剪辑成了微信头像的背景。

等绿灯时,他稍微侧脸看了看车窗外的夕阳,快要落进大海的夕阳除了必要的感伤之外,还有那么一点点欣喜,他恰好都看见了。他想起了点什么,但又想不出究竟是想起了什么。他被憋在红绿灯之间真空般的半分钟,突然觉得该掉头回去。回到刚才的观海亭时,算是第二次或第三次来。他计算着自己的次数,实在分不清时,他认为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都是第一次。他看了看刚才扔进半根烟的那片波浪。好像还是那片波浪,与之前的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他注意到这次的波浪是有声音的,而且音量还不小,好像是把上次失去的声音和这次应该有的声音叠加在了一起。他的耳朵像个气球被这声音鼓胀着,甚至是鼓舞着、怂恿着。视野所及的海面的每一处都埋着蠢蠢欲燃的黑蓝炸药。一整座海的液体炸药。

他像第一次那样,准确地说,是刚才那样,把右手插进右边的裤袋里,摸出硬邦邦的打火机。他瞅准了刚才扔进半根烟的波浪的缝隙,把它扔了进去。海瞬间就被点燃了,像期待已久那样,波浪们先是互相推搡着,然后是撕咬,最后是抱在一起同归于尽地爆炸。海是一个永恒的爆破场。那边沙滩上那些拿着泳圉、裹着毛巾、身着泳装的男男女女们,高兴得多么炸裂啊!那泡海水里与浪同起伏的像正被炸着:沙滩上躺着,半眯着眼睛,在胸口堆出一座沙山却故意露出肚脐眼的,像已经炸熟的:而那些跑来追去的小孩们,简直天生就是炸好的:有点脏,但新鲜。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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