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外一题)
作者 王选
发表于 2020年7月

上午是从水果摊上一只香蕉的糜烂开始的。

戴眼镜的女人,和她的水果们坐在三轮车上。一些苹果、橘子、柚子、雪梨,甚至火龙果,在香蕉的黄褐斑弥漫之前,蒙上了灰尘。它们迟钝、笨拙,和一根香蕉比,内心坚硬,表里如一。但它们终究还是会败给时间,和另一个无人挑拣的午后。

女人的眼镜片很厚。啤酒瓶底那么厚吧,若不是遗传性的近视定是后面看书学习所致。四十多岁的人,是不会被电视和手机戕害的。那厚厚的镜片,把鼻梁都压歪了,把她的日子也压歪了。

每个早晨,九十点的样子,她蹬着三轮车,微胖的身子一左一右,摆动着,咣当当来了。她停好车子。每天都是固定的位置,好多年了,一成不变,车子长了记性似的,到了地方,主动往那一歪,一副疲惫劳顿之貌。她打开车厢,从纸箱里把水果一一掏出,吹打掉浮尘,归着类一层层摆好。

她这么摆的时候,她的眼镜片糊着的尘土和水渍让她恍惚,似乎整个早晨的光线都在恍惚。她摘掉眼镜,把镜片塞进嘴里,哈气,然后用衣襟擦拭。当她把两只镜片擦完后,她的邻居——卖关东煮的两口子,也到了。

他们的手推车,两层玻璃架,是摆菜的,下面是煮菜的格子,最下面一层是柜子,装着水啊菜啊鸡柳啊辣椒啊调料啊塑料袋啊一次性餐盒啊硫磺熏过的一次性筷子啊炸弹一样的煤气罐啊,或许还有别的。他们也是哐当当来了。一些贴上去的红字,残缺不全,粘着油垢。

女人开火,调料,格子用洗洁精擦过,异常明亮。男人从柜子里翻出一堆菜,都已经串成了串,依次摆在玻璃柜上。他擤鼻,用手背揩掉,再用手掌搓了一阵。他给戴眼镜的女人打招呼,他都不知道该问她什么,他想着鼻涕搓一下就干净了。他最后还是挤了一句话,关于天气的,过几天可能降温。这不痛不痒的事,跟他们没屁关系。

雨雪收摊。天晴出门。都是这么过的。

他们在这所职业学校门口守了两三年了,也许更久,没有人在意。和他们一起守的,还有卖擀面皮的男人、卖烤串的两口子、卖饼干零食的女人、卖手抓饼的姑娘、卖袜子内裤口罩线衣鞋垫打底裤的小伙。他们把各自的摊子摆在校门两侧。都是各自熟知的位置,不存在抢占。你守着你的一坨地方,就算守住了你的清贫日子。他们和十米开外的一群麻雀一样,只在这一坨地方起伏、觅食,也只能在这一坨地方起伏、觅食,或者丢盹,看时光在眼角的皱纹里,汩汩而流,最后,羽毛灰旧,满身黯淡。

生意是从十二点以后开始的。这地方没有太多路人,离小区也远。学生放学,除去食堂的,总有些要到外面吃。女孩子,嘴馋,闻见关东煮的麻辣味就流口水,还想买几颗苹果睡前吃。但大铁门是锁着的,铁门上,套着一个小门,小门半开,站着两个干瘪的保安,耷拉着帽子,耷拉着脑袋,鬼子一样两手塞在裤兜,抖着腿。同样还站着四五个学生,耳朵里塞着耳机,套着带有学生会字样的红袖标,面目冷峻,眼珠歪斜,带着执法者的骄横和傲慢。他们一道看守大门,不容许学生随便出进。

一些学生爬在大铁门上,脸贴着栅栏杆,嚷嚷着:擀面皮,给我来一碗,醋少辣椒多。好勒——擀面皮用油腻的手抓了一大把擀面皮,装进太铁马勺,调好酸、醋、盐、芝麻,最后狠狠剜一勺子辣椒,开始搅和,最后装进套有塑料袋的碗里,别上一次性筷子,提到门口,塞进栅栏,接过钱。一气呵成,很麻利。一碗四元。

也有要水果的,喊着,给我买四根香蕉。戴眼镜的女人用抹布扫打着香蕉上的灰土,说,四根,我给你咋称?要不这半把吧,芝麻蕉,甜得很。学生犹豫片刻,哦了一声。女人把香蕉装进塑料袋,也就七八根的样子,上称,称好。临提过去时,从另一把香蕉上掰掉一根,说,这一根送你的。那根开始发黑发软的香蕉跳进了袋子。一斤香蕉两块五。

中午的生意总算是好的,几千人的学校,养活几个小摊位是没有问题的。袜子内衣、饼干零食等,总是有学生需要的。他们在门内叫嚷着点好,外面的人手忙脚乱地弄好,提到跟前,塞进去,接过零钱。有时,也用脖子上挂的微信二维码扫。

也有些学生可以出校门买东西。他们出来后,在摊点前挑挑拣拣,带着得意的神情,这让爬在门上的学生异常羡慕。他们属于拥有特权的一个小群体。这种特权或许来自给保安的一包烟,和学生会值周的人是舍友,也可能是校园里面的二杆子,天不怕地不收,横着进竖着出,无人能管。

中午的忙乱、吵嚷过后,便消停了。他们开始收拾摊子,把东西码在三轮车和铁皮柜里,陆陆续续走了,只留下一些重复了千百遍的闲言碎语、玩笑和抬杠,跟脏兮兮的卫生纸一道,被风吹来吹去。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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