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之乡
作者 陈峻峰
发表于 2020年7月

往南方去追寻中原人南迁历史踪迹,在现时代,连我都猜疑,就是一个文化借口的渺茫企图。在走过诸多“迁徙地”“聚居地”“集散地”,走访那些学者、专家、知情者和普通人,我不仅没有获得我所需要的历史描述,把自己也弄丢失了。回来后,不敢去碰那一大堆凌乱的资料笔录,我判断不出它们彼此的用心和真假。

其间日子,真是好过得很,大半年光阴流转而逝。去翻桌边台历,生出遐想,以为这日子,如果能像台历页面,翻过去了还可以翻回来,要有多好。这样一来,我便知道我正在经历写作上的“艰难时刻”,当下时髦之词日“瓶颈”。

抓不住、看不到、想不出,就像那些光影、画面、概念、定义、声音、言辞,就像我们置身其中而又悄然流逝的时间。鬼使神差的,从书架上抽出了马尔克斯那本深褐色封面的中文译本《百年孤独》,遥远地去和这位伟大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一起,进入他的那个与世隔绝的马孔多小镇。霍·阿·布恩蒂亚和他坚强勤劳的妻子乌苏娜,以及他的长子、次子、小女儿、情妇苔列娜、俏姑娘雷麦黛丝,以及家族最后出生时长有尾巴的婴儿,都与我似曾相识。吉普赛人带来另一世界传说和神奇,带来磁铁、望远镜、假牙、玻璃球头痛药、飞毯和马孔多人从未见过的钻石一样闪光的冰块,再次令我惊讶和着迷。着迷的还有布恩蒂亚,他不仅为此很快失去了他作为马孔多一位年轻族长为社会造福的精神——譬如过去,他经常告诉大家如何播种、教养孩子、饲养家畜,跟大伙儿一起劳动——还在磁铁、科学试验和天文探索中迷失了自己,并幻想采到金子和发现世界奇迹……

而就在村子里的人都认为布恩蒂亚中了邪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将幻想付诸行动。他把一个袋子搭在肩上,带着铁锹和锄头,要求大伙儿和他一起去,并帮助他开辟一条道路,以便把马孔多和另一世界及其那些伟大发明连接起来。

这一次探险,历尽艰辛,终于无果。

“真他妈的!”布恩蒂亚叫道,“马孔多四面八方都给海水围住了!”他极度懊丧,反省自己当初不该如此轻率选择在此建村。之后他就把自己关进小实验室里,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反刍似的咀嚼了好几个月,然后决定,把马孔多迁到更合适的地方去。

决定遭到了妻子反对,她唆使村中妇女团结起来反对男人们的轻举妄动。不知情的布恩蒂亚始终没闹明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从哪里来的一股对立力量,使他的计划遭到了一大堆借口和托词的阻挠。

那天早晨,乌苏娜发现他家的这个男人一边低声叨咕搬家计划,一边把试验用具装进箱子,乌苏娜在一旁装傻地观察他,最后都有点儿怜悯他了。她让他把事儿干完。在他钉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写好自己名字缩写时,她仍然无动于衷。令乌苏娜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要拆卸自家的房门了。她慌了,大胆上前质问他要干什么。

布恩蒂亚有点难过地说“既然谁也不想走,咱们就单独走吧。”

“不,咱们不走,”乌苏娜说,“咱们要留在这儿,因为咱们在这儿生了个儿子。”

“可是,咱们还没有一个人死在这儿。”布恩蒂亚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亲属埋在这儿,他就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这个对话使我倏然震撼,惊呆在那里。阅读戛然而止,书从手中脱落。我迅速离开马孔多小镇,我觉得我应该尝试一下,回到广东,回到旅程开始的韶关。

过了南岭,就是岭南。仅就广东而言,我以为韶关,是其中地理、交通和文化多重意义上的岭南与中原之分界。

“岭南”是一个宽泛的地理范畴,一般是指中国南方“五岭”之南地区,大致包括了现在的广东、广西全境,以及湖南、江西等省部分地区。其中说到“五岭”,你必会想到毛主席的一句诗“五岭逶迤腾细浪”,不错,就是这个“五岭”,即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大山岭,乃中国江南最大横向构造带山脉,是长江和珠江两大流域的分水岭。这五岭,一定意义上,也是我们所说的“南岭”。

那么无疑,“岭南”和“南岭”是两个概念,而韶关应该是这两个概念地理上东端的发轫或端起。就整个广东而言,韶关被视为“粤北”:从区位上说,有人概括:据五岭之口,当百越之冲,扼南岭的大庾(岭)、骑田(岭)两个重要山口和浈、武两条水道,为广东北部咽喉,历代军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且宜坚守,称“铜城”。有人再行概括:唇齿江湘,咽喉交广。

在中国很多地方,都会有这样的提炼和概括,成为一个地方区域性文化“理念”“定位”。其本意是要用作简洁说明的,而到了实际才发现,便是,说了仍不明白。比如在我那天早晨到达韶关时,如果不是张默来接我,我就不会知道我站着的地方是怎样具体的韶关,也一定会跟其他人一样,傻瓜似的茫然四顾。

其实我们都有过这样的旅行经验。即便如我来时,把韶关背得滚瓜烂熟,但两脚一落地,还是不着边际。于是想到我对离乡南迁中原人的历史寻踪,常常寻到的是一大堆史料。我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若果自以为還是保持了原创真诚的写作者,某种意义上,一大堆史料不如一抹现实光影绰约,不如一朵凋残的花生动。固然我在那些史料中,从一处文字走到另一处文字,从一处叙述再到另一处叙述,我会听到祖先们自中原故乡开始的呐喊、奔跑、呻吟,马的嘶鸣、车轮的滚动、火光、血,沉闷的滚雷、啸叫的风,淫雨、如墨低垂的浓云,以及一路向南的哀歌和悲哭……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把你唤回,你听到了窗外刺耳的汽车鸣笛、小贩叫卖,以及商业庆典、产品促销、选秀、摇奖之类的澎湃电声和喧闹。明白过来,我与那一大堆史料之间,不是数百年或者数千年,而是时间和空间、生者与死者的距离,是我生活的城市与马孔多的距离。我千里迢迢奔赴韶关而来,是否可以说,现在我能有的企图和希望,仅仅是韶关让我能有一次书本的打开,经验的打开,想象的打开:离开的时候,把它合上,归回原处,什么都不带走。

霍·阿·布恩蒂亚对我耸一下肩,并非回应,而是揶揄,兴许自嘲。

到达韶关的这个清早,有点早。代表这座南方美丽小城迎接我的,首先是韶关夏日清早的空气,然后是立在微曦里的张默。我很感动。更重要的,我真实看到了来接我的“别克”轿车,还有身边张默跟我说话发出的声音和气息,他接过我的行李——这个动作,突然让我觉得我不是从很远的中原来,而是回家。我知道,这是一个身份的暂且取代和转换,而非认定。

事后想来,颇具意味。张默是我信阳小老乡,通过公开招聘,现在是韶关公务员,他已拥有韶关人的身份了。只有在填写履历表时,于籍贯一栏才能有故乡的记录。而我取代和转换或被取代和转换的正是张默的韶关身份,并可能在接下来的韶关之行,包括入住宾馆,一日三餐,乘车、出行、购物、参观、采访诸多事物,都会如此。除张默外,还有一个人,就是改革开放之初就来韶关“下海”的王兄,他和我同乡,是固始县人:当然还有一个,就是张默新婚妻子廖锐了。固始为古蓼国,廖姓发源地,我也把她视为固始人了。

他们是韶关人,这是他们现在拥有的身份,这就决定了他们是“主人”,我是“客人”,客家的客:也是“家人”,老家的家。于是想到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广东、在长三角、珠三角,从中原内地纷拥而至的如王兄、张默、廖锐者,前赴后继,不计其数,他们已是那里堂堂的主人。因为他们为之奉献了青春年华和生命才情,理所当然,拥有主人的身份和名属、资格和荣耀。

他们影响了时代,也改变了历史。他们很多人南下最初可能仅仅是一个人、一个家庭生存困境的被迫和出逃,而当他们成为中国社会、经济发展一个整体的时候,却成就了一个东方民族现实变革梦想的辉煌书写。他们承载了负重和艰辛、苦难和眼泪、责任和担当,也获得了历史的惊讶、尊重和赞美。

也许在写字楼、超市和绿树遮阴的行人道上,人头攒动、川流不息中,他们平实而朴素,让你根本认不出他们来,他们已经不是如历史上南迁的中原人生活在虚拟之乡,而是都有着明确的职业、户籍和街区,以及真实的精神世界和自己最为可信的故事。我就在想,他们也应该是我所追寻的部分,并和历史构成有机连接,成为崭新的时代叙事。

行走抑或言说,实在讲,大致也是为自己私下抹了一色泛文化的口红,那一点点的俗艳,无法成为虚饰,掩藏我原本庸常人的身份。所谓人人皆知蕴藏丰富历史人文“第一手资料”的民间和田野,很难有人真正走到那里。因此书本是可疑的,史料是可疑的,我借口的“行走”和“言说”也是可疑的。

实际中可能更加尴尬,譬如在韶关的这个早晨,固始老乡王兄,一边按计划匆匆赶到宾馆来陪我吃早餐,一边构想他今天一大摊公务活动,一边商量好我在韶关的行程。有意味的是,即便是早餐,他也没有按老家习惯对我“客套”一下,堂堂落座于“主人”席位上。这是一个隐喻。不用说,我在他的右侧,那是“主宾”之位。他显然是把我当作他的“客人”了,但他却用一口地道的“固始话”和我交谈,向我打听从前的熟人,说到“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他两眼发光,流露出离乡的惆怅和怀念,让我看到记忆和岁月,因为长久和遥远,都会变得美好。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代表了时间的存在和意义,是一个人不多的生存资质和凭据。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