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电话手记(1991)
发表于 2020年7月

装电话的最初动议,是在去年(1990)年底。那时纷传要涨价了,从一千五涨到三四千。于是大家都各找门路,托人交钱。我还没找好关系,就传说已经停止收款了。我们夫妇只好打消这念头。反正又不是非用电话不可。

春节后从老家回来,玲子叔叔家已经交了钱。原来婶子的娘家外甥小石夫妇都在电话局工作,他们答应能设法找人尽快装。玲子就动了心,坚持要装。她说,叔叔家能装,我们也能装。于是我们就把存在银行的一千块钱取了出来,再借四百,再加上当月工资,凑够了,交钱,放下心等安装。但电话局的通知上说得明白,两年内保证安装。谁也没这耐心,一千六百五,如果存定期,两年利息还有一百多呢。

我们把单子送给了小石夫妇,请他们帮忙请分局的人来安装。过了几天,小石让我们去找分局管事的朱师傅。

3月14日这天是个星期四,我一太早就去了电话局。门口站了四五个人,都在等各自托的关系。八点四十左右,一个人骑车冲进来,门房里人喊,朱志文来了,大家蜂拥而上。朱志文谁也不理,径直进了办公室。门房里人说,朱志文现在比班长还厉害,你看,没人找王头,都找他。

我随人群进了办公室。朱志文穿一身深蓝色毛华达呢的中山装,衣服又脏又皱巴。他桌子上已经扔满了各种牌子的高档香烟。他随手拿起一支,就有人伸过了打火机。人们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这个电话今天能不能装。朱志文手一挥,都坐后边去!声音很粗粝。大家就后退坐在靠墙的一个长凳上。

我这才注意到,地上乱扔着电话线,瓷瓶,铁楔子。

桌上两部电话不停地响,全是找朱志文的。他抓起来也不仔细听,只喊一声,等会再说!就压了电话。要不就冲话筒大喊一声,半小时以内开车来,不来拉倒!啪就压了电话。他开柜子,取出两大卷工单。人们又蹭到桌子边。朱志文在里边挑出七八个单子。我赶紧报了姓名,他又挑出了我的单子。

这时王班长坐在对面。他说今天有谁谁的要安装。旁边黑瘦的汽车司机点燃一支烟,说谁谁的今天也要安。这时一个安装工凑上来说,我拿来的那个单子今天得安。朱志文又挑出一个,让拿到楼上去打号。

大家又给司机递烟,给朱志文递烟。我递过烟,又从包里拿出四本杂志,很巴结地递上去说,这是我们编的,解解闷。

朱志文看也不看,往桌上一摔说,我大字不识一个,还能看这个!小五,拿去!

一个瘦小的安装工就上前拿起了杂志,回头和我搭话说,他爱看杂志,去年还报名上过作协办的函授班。

我以为抓住了稻草,赶紧和他套近乎。小五就拿了杂志进里间换衣服。

朱志文开始派活。好几个装电话的是开了车来,有的是小货车双排座,有的干脆是小轿车。我就问朱志文,我怎么办。他说,回家等着,一会就来。

回到家我心中忐忑,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来,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帮人。等到十二点半,我们吃完饭了,朱志文带了两个工人来了。他换了工作服,腰里挎个工具袋。我赶紧沏茶、递烟,赶紧放桌子说要准备饭。朱志文说不吃。他到阳台上看了电话线来的方向,说得用长梯子。说活不好干。说让明天上午再去分局联系。

晚上我趕紧跑到叔叔家给小石打电话。小石说下午已经派他内弟大虎来了分局。说那帮人见我没有“见亮”的意思。说活很难干,要干就得“见亮”。我问得多少钱。小石说得五条“良友”,这样省了饭钱。不花钱看来不行,人家不给面儿。

我赶紧跑出去,砸开一个个体小店门,买了五条良友。玲子觉得这一百九十块钱花得太冤。我们已经交了一千六百五,凭什么要给这帮人孝敬?!说这么多年,还没有这样求过人。我说你太健忘,求人的事不记得也好,要都记着,还活不活?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起床一看,下雪了。纷扬的雪花落地就化,室外作业恐怕是不行了。

但我还是去了分局,找见了朱志文。和昨天一样,围了一帮人。和昨天一样,电话不断打进来。朱志文极不耐烦地抓起话筒:

你找谁?

朱志文。

朱志文死了!

甭跟我玩这个。

朱志文早在年前就死了!

朱志文啪地压了电话。他口气略微缓和,说大虎来过电话了。

我就明白是小石跟他讲好了价钱。我小心翼翼递上烟,烟是美国货,六块一盒的qallant牌。

朱志文说,回去等着,下午雪要停了,就去。

我就回家等。中午雪停了,但等到三点,没有人来。我就去副食店打公用电话。朱志文接了电话哼哈一声,就把话筒扔了,再听,是王班长的声音,他说你一会儿再打。

我不知怎么回事,只好骑车再去分局。到分局,王班长在门房聊天,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一问,说朱志文就在里边。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在一间房里呼呼大睡。

我不敢惊动,在办公室桌上留了张纸条,说明天单位有急事,早上不能来联系,下午或星期一再来。留了条子还是不踏实,出来再找那个喜欢看杂志的小五,王班长说小五就在后边的家属院住。

我就摸进了家属院。小五家住两间平房,条件很差。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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