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野看江户
作者 戴燕
发表于 2020年8月

二0二0年春天的上野公园,淡粉色的樱花照样开得铺天盖地,樱花道边却都设了路障,以防止赏花的人在此流连,导致新冠病毒扩大感染。恰是在这寂静的时刻,我们才有机会登上平时总是人满为患、川流不息的清水观音堂,这个有着三百多年历史宛如舞台般美丽的建筑,也才能登堂入室,欣赏到观音堂内的古朴、清雅。这里供奉的千手观音,据说是从京都清水寺请来的,还是平安时代的惠心僧都源信所造。

观音堂内的南墙上,挂着一幅彩图,画的正是观音堂。但是在它门外,有一群持刀拿枪的人,与服色不同然而同样提刀举枪的另外一群人,正在脸对脸厮杀。这幅画,不知是何人所绘、绘于何时,它高高在上,也看不清楚上面是否有签名题词,可是在这里看到,实在让人震撼,因为很难以想象,在这个主管“授子育子祈愿”的地方,竟有这样的杀伐场面,留下的是浴血的历史记忆。

观音堂是现在上野公园里面最古老的建筑,它的修建,缘于江户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在十七世纪,委托天海大僧正创建宽永寺。天海是一位天台宗的僧人,他很有学问,主持刊刻过俗称“天海藏”的木活字版《大藏经》,但是,他更有政治头脑,在江户时代前期,与德川家康、秀忠、家光三代将军都保持密切关系,据日本佛教史专家末木文美士说,他既是德川家康的政治顾问,也深深影响着家康的个人信仰。一六二五年,他受命修建宽永寺,选址在江户的东北角,就是有意模仿京都东边的比叡山延历寺,延历寺镇护京都,宽永寺则要守卫江户。

清水观音堂便是京都清水寺的一个缩小版,但也更清秀。在它稍微北边一点的东照宫、五重塔、鬼灯笼,都是它同时代的旧物,还有不忍池岛中的弁天堂、国立博物馆西侧的根本中堂,也都在宽永寺的范围。这些昔日的庙堂今日的景点,本来天天热闹非凡,前来参拜和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如今列国封锁,没有了外国游客,本国人也宅家自肃,整个上野公园以及公园附近的车站、商铺,全都冷冷清清,就连东照宫,也是大铁门紧锁,穿过它那高高耸立的宽永十年(一六三三)所建的大鸟居,只看见樱花一片片飘落在寂寞的参道,伴着盘旋在五重塔上的黑乌鸦一声声肆无忌惮的呱噪。

东照宫的修建,是为了祭祀德川家康,它那金碧辉煌的神殿,透着一种罕见的不可抑制的张扬。除了那尊巨大的鬼灯笼,是信浓国长沼藩的藩主佐永间胜之在宽永八年(一六三一)寄进,非常有名,在它的唐门边上,还有尾张、纪伊、水户三大德川家献纳的大铜灯笼,四周围又有各地大名所献二百余座灯笼。这些灯笼又高又壮,灯笼座上还一律刻着“庆安四年”,那是公元一六五一年,德川家光生命中的最后一年,也是清顺治八年和南明的永历五年,这么多灯笼是在这一年同时献上,就从这一点,即可想见宽永寺当时的气派和势力,也可见德川家在最初半个世纪中奠定下来的威权。

由于宽永寺的住持,后来又变成了后水尾天皇的儿子守澄法亲王,宽永寺的地位自然随之上升,实际上也就超过了当年的京都延歷寺。德川家的十五个将军,以后有六个人都葬在这里。我们看东照宫门口的导览,现在还写着,它是以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和第十五代将军德川庆喜为祭祀的神灵。

然而,到了十九世纪末代将军德川庆喜的时候,形势已经完全不同。不光是“黑船”的到来,迫使日本由闭关走向开国,德川幕府内部也面临着许多问题而陷入困境。

庆应三年(一八六七),土佐藩的乡士坂本龙马从长崎到京都,提出“船中八策”,要求“大政归还”,即天下一切权力归于朝廷,强悍的萨摩藩和长州藩也联手施压,内外交困之下,德川庆喜不得不上表称“大政奉还”,又在“王政复古的大号令”颁布后,辞官纳地。然而,他此时还没有全部死心,也还能调动幕府的军队从大阪到京都,准备一搏,只不过,他的军队在京都以南的鸟羽、伏见,就为萨(摩)长(州)兵所阻,一击而溃。待他只身逃回江户,住进宽永寺时,他就知道大势已去,只能乖乖地交出江户。于是,庆应四年(一八六八)三月,代表德川幕府的胜海舟,与代表萨摩藩的西乡隆盛,在江户萨摩藩邸谈判,迎来了四月的江户无血开城。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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