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格莱德:颓唐的新生
作者 柏琳
发表于 2020年8月

连续跑了四次贝尔格莱德之后,那座古老的巴尔干城市居然让我念念不忘。如果不是因为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我恐怕已在第五次去贝尔格莱德的路上了。

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通过电视媒体向中国请求支援的哽咽画面,一度上了微博热搜。我向塞尔维亚朋友询问现状,“目前一切都在控制中。我们很好,塞尔维亚很好,什么样的历史都没有压垮我们,别担心”,贝尔格莱德的拉扎尔父子给我发信息了。

我竟不知如何回复。“什么样的历史都没有压垮我们”,看似挺乐观的一句话,隐藏了多少欲说还休的痛苦,必须实现的放下。

每次去贝尔格莱德,我都发现这座城市患有长期的失眠症。《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 )评选贝尔格莱德为“世界十大最佳夜生活城市之首”,可是,贝尔格莱德为什么睡不着?

相传八七八年,一群斯拉夫人坐船在多瑙河上游览,行到下游,在多瑙河与萨瓦河交汇之处,眼前出现一大片白色建筑,有人喊了一句“Beograd”(塞语,意为白色城市)。其实贝尔格莱德在公元前二世纪就已建成,当时它叫辛吉度努姆(Singidunum),是古罗马人的地盘。罗马人在这里建造高地来抵抗匈奴人和阿瓦尔人,自己却被赶了出去。公元六三0年左右,斯拉夫人来到这里,接下去四个多世纪,该地区处在拜占庭帝国、匈牙利王国和第一保加利亚帝国之间战争的夹缝中,直到十二世纪后,尼曼雅王朝来这里创造帝国的荣耀。

伟大的尼曼雅一世的后代们没有守住这份荣耀,贝尔格莱德在中世纪也并未真正属于当时的塞尔维亚王国。后来的历史证明,这座白色城堡的宿命就是成为一个等待被领养的孤儿,在历史粗暴的手掌中被来回推搡。随后六个世纪,塞尔维亚先后受制于奥斯曼帝国和奥匈帝国,贝尔格莱德曾三次被奥地利人占领,每次都被奥斯曼帝国迅速夺回,白色城堡的墙壁被炮火反复熏染,经历几十次战争摧残,多次被夷为平地。奥地利人和土耳其人的暴行,把贝尔格莱德变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市。

十九世纪起,一个个天才式的起义者在塞尔维亚出现(比如卡拉乔尔杰、奥布雷诺维奇),同时奥斯曼帝国已经在俄罗斯帝国和希腊人的崛起中四面楚歌,最终苏丹于一八三三年无奈地接受塞尔维亚成为一个具有确切边界的自治国家。然而,列强不想让塞尔维亚自由,他们擅长将暴力和阴谋变成屈辱和伤害。年轻的塞尔维亚无法在虎视眈眈的奥匈帝国和心怀鬼胎的俄国之间取得平衡,巴尔干局势变成一盘死棋。

一八七八年列强签订《柏林条约》,限制了俄罗斯在巴尔干进行“泛斯拉夫主义运动”的野心。奥匈帝国对独立的塞尔维亚感到焦虑,他们害怕一个自由的塞尔维亚成为团结奥匈帝国境内的南部斯拉夫人的中心,于是把和塞尔维亚同源的波黑归为己有,塞尔维亚变得无助。一九0五年,为反抗奥地利的经济盘剥,塞尔维亚发起一场名为“猪战”的关税战,从此奥地利对塞尔维亚的怨恨与日俱增。发生于一九一二至一九一三年的两次巴尔干战争复兴了塞尔维亚的荣光,许多人感到,全体南斯拉夫人的前途都寄托在贝尔格莱德身上。

奥地利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于是,一九一四年在萨拉热窝拉丁桥边射向裴迪南大公夫妇的子弹成为他们消灭塞尔维亚的完美催化剂。奥匈帝国从一九一四年开始持续炮轰贝尔格莱德,直至一九一八年。战争结束后,奥匈帝国解体,贝尔格莱德成为“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联合王国的中心。

斯拉夫人天性里就有民主基因,其社会系统的根基“扎德鲁加”—每个成员平等分享劳动力以及共同拥有土地收成的家庭,由共同推举出的一位长者进行统治,这个长者只要能力杰出,甚至可以是女性。《塞尔维亚史》的作者、英国史学家哈羅德·坦珀利认为,“古老的塞尔维亚地方民主制度根深蒂固”,这种民主意识让他们喜欢争执、不服从中央管教、宁可战斗也绝不妥协。况且,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始终对塞尔维亚心存芥蒂,毕竟,他们是受到罗马天主教驯化的斯拉夫人,这让他们和同种族却信奉东正教、承继拜占庭文化的塞尔维亚人彼此怀有深深的隔阂。

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仓促成立的南斯拉夫处在“要中央集权还是要联邦制”的拉锯战中,一九一九到一九二九这十年变幻无常,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各自涌现数不胜数的党派和政治团体,斯拉夫人好争吵且不爱妥协的性格在此达到了负面效应的顶峰。英国历史学家塞顿- 沃森爵士认为这是“南斯拉夫历史上最不能给人以道德教育,毫无记述价值的一段时期”。

时间走到一九二九年,年轻的南斯拉夫国王亚历山大一世在各方调停均告失败之下,宣布废除宪法,解散议会,实行王室独裁。一九三四年,他被暗杀在法国马赛街头,刽子手未受惩罚—世界即将堕入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编织的陷阱,没有大国关心南斯拉夫国王遇刺,将会给那个缺乏和谐却时刻在黑暗中坐直身板的国家带去什么。

一九四一年,大战正酣。三月二十五日,南斯拉夫的保罗摄政王及其内阁决定加入轴心国,贝尔格莱德爆发大规模群众抗议。尽管此时的南斯拉夫已在近三十年里经历了两次巴尔干战争和“一战”,塞尔维亚的成年男子死伤85% 以上,然而他们的民族性格里总是缺乏“媾和”“苟活”这样的字眼,无论是像幽灵一样缠绕在现代塞尔维亚人身上的中世纪塞尔维亚荣光史、一三八九年拉扎尔大公抗击奥斯曼大军的科索沃圣战,还是眼前亟待解救的斯拉夫同胞,以塞尔维亚为主体的南斯拉夫选择向死而生。

保罗亲王返回贝尔格莱德当晚,西莫维奇将军发动不流血政变,组成新内阁,包含塞尔维亚、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三个民族从左到右一切派别的代表,他们已经准备好和纳粹战斗到底。贝尔格莱德即将迎来悲剧命运的高潮。

一九四一年四月六日,星期天清晨,城市还在周末的静谧中熟睡。德国空军发起代号为“惩罚”的南斯拉夫空袭战,炸弹像大雨一样投向贝尔格莱德。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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