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化、浪费、张力与美国梦
作者 梁鹤年
发表于 2020年8月

奥巴马是美国第一位黑人总统,科里·布克(CoryBooker,1969-)想做第二个。二0一九年二月一日,“黑人历史月”的第一天,他宣布角逐二0二0年总统大选民主党候选人,强调团结、乐观和爱心。二0一八年六月,他曾在美国(全球)最早、最大和以中立而知名的智库普鲁金斯学会(BrookingsInstitution)发表了《滞后的美国梦》(TheAmericanDreamDeferred),从主流进步分子(主张通过政府赤字财政推动经济和增加教育投资,支持种族平等、全民保健、堕胎、同性婚姻,反对禁毒。这些都是现今典型的“进步”立场)的视角去批判当今美国社会,由自己说起。

他的黑奴祖先百多年前到了美洲。父亲的妈妈是单身母亲,赤贫,有病,无力照顾孩子,将孩子交给自己的祖母抚养。祖母年老,又将孩子转送一个当地家庭收留。布克的父亲得教堂资助、信众捐款,筹得大学第一期的学费,半工半读念完。毕业后迁往华盛顿,做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 的推销员,因表现出色被提拔到纽约总部任职。搬到纽约,去市郊买房,经纪不愿意为他在全白人区找房(经纪的做法是不合法的)。当地的“公平住房社”(Fair Housing Council)施计,由一对白人夫妇假装买房,成交后转让给他父亲。不到一代人的时间,到布克出生时,父亲已成中产阶级。

布克认为父亲的一生证明了一个“美国协约”—如果你勤力、肯牺牲、愿奋斗,终会成功。他父亲死前,表达心声:对他来说,这个协约确实兌现了;但对许多其他人来说还是遥遥无期,而且障碍物越来越高,看来要毁约了。

布克以一个连锁快餐店服务生为例:一个单身母亲,有三个孩子。基本工资是每小时二点一三美元(二0一四年的数字),再加小费。收入低而且不稳定,要看快餐店给她多少工时和顾客给她多少小费。每个月除房租、伙食、交通外还有其他费用,例如孩子在家做作业要上网,孩子不断长大要买衣服。她虽然有工作,但仍要靠政府的粮票(Green Stamp,政府给穷人的福利,可作钱用,但只能在指定的超市购买指定的食品)才可糊口。孩子有哮喘病要经常入院,她也没有带薪假期去照料。她的工时越来越长,压力越来越大,但收入总追不上支出。全国 40% 的工人每工时收入低于十五美元,也就是每年收入低于三万美元。如有突发事件需要超过四百美元来应付,差不多一半人就要典卖家里的东西或向亲友借钱。有色人种的处境更糟。自二0一八年的大衰退以来,黑人是所有族群中唯一收入低于二000年的。布克父亲那一代的黑人有 90% 的概率收入比上一代人高,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黑人,这一概率就只有 50%。

布克将其归咎于企业界和财经界弥漫的“短期主义”(short-termism)文化,关注的只是股东的眼前收益而不是企业的长期稳固。最明显的现象是股票回购(buybacks):通过收购自己公司的股票去收紧股票的供给,从而抬高股价去满足股东。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企业很少回购自己的股票,并且只把三分之一的纯利用来派股息(股东利润),余下的用于投资(如建设、科研)和提升工资及培训。但到了八十年代,“股东利益最大化”开始支配企业决策层,把股东的短期利益放在公司的长期价值之上。一九八二年,里根总统任内,证券与交易管理委员会修例。之后,回购成为企业政策的常态。二00三至二0一二年间,标普五百的公司用了纯利的91%去购回公司股票和派发股息,也就是只剩9%用于加薪或投资于劳工身上。

举美国航空公司(AmericanAirline)为例。该公司在二0一七年首季度纯利润两亿三千四百万美元,决定用来提高机师和空乘薪酬(也就是长线考虑),但马上被财务分析专家嘲笑。花旗公司(Citicorp)的分析员这样说:“又一次先交钱给工人,股东只拿到残羹剩菜。”摩根士丹利把美航的股票评估降值,直称这次加薪“为美国航空公司和整个业界造出一个使人担忧的先例”。两日内,美航股价跌8%(损失十九亿美元)。这是财经界发出的“警告”:不要加薪或投资于工人。当然,企业执行总裁们的收入往往是跟他们的优先认股权和业绩奖金绑在一起的。

短期的套利驱使很多公司重整其劳资关系。大趋势是外包,雇佣关系从此破裂。连锁旅馆、航空公司、食品服务行业等企业的正式雇员越来越少。有人估计,二00五至二0一五年间,工作岗位的纯增长可能全部来自临时工、随叫随到工、承包商雇工和自由职业者。很多工种都是通过松散的中介网络或独立承包商来包办,工资远低于正式雇员。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0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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