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听他的演唱会
作者 林森
发表于 2020年9月

“去不去?”

“什么?”

“演唱会。”

“谁的?”

“躲山里了?张学友啊。”

隔着电话,隔着大半个海岛,信号没被风吹弱、没被太阳晒化、没被山林阻挡,小孟几乎看到了曾翔脸上的鄙夷,看到他竖着标志性的中指,看到他嘴角没变而眼角一跳一跳,像是里头潜着一只迷路的虫。小孟不知道怎么答,最近,微信朋友圈热闹得很,连门口卖农家猪肉的油漉漉大叔、修电动车的非主流小弟或者有着标准发型定制表情的公务员同学也都沸腾了,张学友演唱会开始售票的消息让很多跟“粉丝”两字不搭边的人纷纷涌出,朋友圈阵阵神仙混战。就更不用说小孟那个小圈子里的人了,海南岛上,搞原创音乐的就那么几个人,一听说“歌神”降临,恨不得拎着香烛、纸钱、鞭炮和一只泛红油亮的烧猪去膜拜。小孟又没瞎、没聋,他在朋友圈的发言是越来越少,可偶尔还是会用拇指刷一刷的,每看到一条相关的消息,耳边就响起“一路上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什么的,赶都赶不走。这种感觉特别恐怖,尤其是在编曲的时候,张学友这病毒般的旋律毁了他所有的努力——本来想出一段极好的旋律,哼着哼着就跑偏,拐到“一路上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上去了。这段时间,每到写曲之时,他只能关掉手机。照目前这形势,关机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因为他接了一个活儿。他的一位高中师兄,目前官运亨通,成了省城一个区的区长,前几天约他见了一下,准备叫他写三首宣传歌曲:一首反映这个区的历史文化、一首献给青年志愿者、一首定位广场舞神曲——让大妈们轰得蚊虫失魂落魄、轰得大爷们心神不宁。无论如何,张学友的声音,对他那三首还处于构思阶段的歌曲都是一种毒害,对曾翔邀约一同买票,不好直接拒绝,他只能甩锅给基站:“现在信号不好,听不清,挂了。”

小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叫“小孟”——喊“老孟”为期尚早,但那个“小”字也让他心戚戚焉。黑发辞别镜子,白发不约而至,而且荒漠化形势严峻,发际线迅速后移,若在清代,已经不需给前半球剃发了——这情况还能叫“小孟”?有一次,跟陈慕喝茶,陈慕望着他的头,以新闻主持的腔调念道:“我们一次次追逐,不过追逐满头稀疏的落雪。”小孟后来回想多次,“满头”“稀疏”“落雪”,这些词全是恶毒讽刺,却讽刺得诗情缓缓,比较高级。没办法,很多时候,他还得跟陈慕见面。陈慕嘴巴恶毒,人却很好用,早些年,每当小孟和曾翔出了新歌,陈慕都是最先而且唯一一个给他们写乐评的。陈慕常说:“我给别人写文章几块钱一个字,给你们白白写了几万字,相当于送你们一间小户型首付了。”陈慕的“好用”不在写乐评,而在写歌词,小孟接了什么“任务”,一筹莫展的时候,找上陈慕,他往往能写出最合客户心理的歌词——他的尖刻里有着可怕的洞察力。别看他讽刺别人头发白也能说出“我们一次次追逐,不过追逐满头稀疏的落雪”这样愁肠百结的话,他正能量起来,是标点符号也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小孟能忍受陈慕,还有一个隐藏的原因,他没跟别人说过,那是属于他自己的彩蛋。大学刚毕业回省内的时候,他跟曾翔一块租房住在一个城中村的旧房子里,两人把各自的音乐设备一凑,成了一个简易的录音棚,工作之余便是埋头写曲编曲,那时他内心慌乱,估计曾翔也一样——虽然曾翔把心事隐藏在两撇不知何时又冒出来的小胡子背后,像一个发福版的陆小凤。在那兵荒马乱的时间里,陈慕有时过来串门,看出了点什么,临走时,不经意冒出些话来:“海南小地方,也有小的好,无论做什么,熬着熬着,就跑到前面去了。很多事情,排队也会排到我们。”这毒鸡汤让小孟很多次展开手指尖的白发时,还能洗洗脸,挺着黑眼圈出去见人。

——这话当然也在某种程度上,害了他。

想起来,小孟跟曾翔认识很早了,那还是网络论坛时代。读大学时,有大把时光需要挥霍,两个从海南岛到不同省份读书的人,在网上遇到了,都有玩音乐的爱好,竟然远隔重洋,合作写歌。现在回听,那些歌当然是幼稚的——現在可能也成熟不到哪里去——但那打发了他们很多不眠之夜,消耗了大量多余的荷尔蒙。配乐设备买不起的,就在网上找各种破解软件,模拟各种乐器的声音,歪来扭去,竟也编出了一首首曲。两人毕业回海南,在一个城中村租房住一块,接过不少商业歌曲的活——比如一些房地产的歌,整天在电台上播放,他在公交车上听到前奏响起,猛地站立,差点跟乘客们宣布:“这……我写的!”租住的城中村全是村民的自建房子,街巷犹如迷宫,走着走着,就回到一片荒野——很多次,小孟还在那村里发现一片巨大的菜地,菜地边上有茂密竹子、啃草的牛,这一次次篡改他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小孟和曾翔,窝在房间里写歌,在一个桌上吃饭,就差睡到同一张床上了。陈慕过来后,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俩,说:“我要写篇小说,《两个男人的城中村》。”

小孟没想到,很快地,他和曾翔都搬离了那个城中村。曾翔到省内一个门户网站上班,而他,先是到电台去,在一个工作室负责录音;后来他跟人合股创办了一个专门推广农产品的文化公司,这文化公司解散之后,他成立了个工作室,拍起了短视频,接一些宣传片的活,档期闲置的时候,他把人拉出去练兵,拍一些行将消失的人与物——所谓的“记录民俗与文化”。而曾翔依靠家里的支持,凭借在媒体工作的敏锐嗅觉,在海南房价飙升之前,买了好几套房,当起了寓公。曾翔目前最大的兴趣,就是查询东南亚的各种旅游路线,时不时在微信上晒出他晃荡在那些国家的身影。小孟也在匆匆之中结婚、买房,有一次开车路过那个城中村,看到那里已在城市建设当中沦为一片废墟,心有所动。他停好车,专门去寻找了当年的菜地和竹丛,那被轰炸过似的工地,掩盖了一切。回到车上,他想起当年陈慕那篇《两个男人的城中村》。里头一些陈慕胡说八道的虚构,有时会入侵他的记忆,让他记不清哪些真实发生过,哪些又属于小说家的不怀好意的冷笑。比如,小说中,住在城中村的两个男人,曾有过四手联弹——小孟想起来,他们根本没有钢琴,哪来这么矫情的联弹?可小孟又迷糊了,钢琴没有,便宜些的电子琴倒还是有的。小说的结尾,其中一个人走丢于城中村的那个菜地,被茂密竹子遮盖,另一个遍寻不见,这无疑是小说家的故弄玄虚——可小孟仍然有些迷糊,他当年确实走进去过那片菜地,被竹子隔开了一个真实世界,确实有蒸发的错觉。

视频工作室成立后,他第一时间就想起去拍那个城中村,可面对那片工地,村民四散了,唯有一间空荡荡的旧祠堂无人光顾,落满灰尘、遍布蜘蛛网和各类蚊虫,没法下手。他只好带着队伍去拍了另外一个被规划、即将被拆迁的城中村。片子倒是拍完了,也在公众号上发了出来,引来了一些怀旧者的掌声,可他却倍感尴尬。按照之前的政府规划,这个村是很快就要被拆迁完的,可传言并没有最终落实,抓了几个负责拆迁的官员之后,赔偿款一直没落实到位,那个断手断脚的村子还顽强地不肯断气。这就让小孟的片子,失去了某种力量——他所有的表达,需要一个城中村的消失来垫背。

小孟不是一个会应酬的人,那天师兄叫他去见面,安排在一个环境安逸的咖啡厅,他还是觉得不自在,又不得不去。视频工作室折腾了一年多,停掉之后,他干回老本行,跟一个朋友合开了一家音乐工作室,给人写商业歌曲、办儿童的音乐培训。培训班只能保证不饿死,还得接一些商业的活儿。这个成了区长的师兄,张口闭口正能量、价值观,小孟极力想跟上他的思维,发现并不同频,只好放任自己胡思乱想。师兄的精神倒也不难领会,他们要求写的那三首歌,曲是没什么好审核的,曲子不会有什么不得体的表达;而歌词,则要给他们看,上会通过后,就可以谱曲了。这师兄不知道是在练铁砂掌还是什么的,说两句就拍拍小孟的肩膀,离开的时候,小孟觉得自己矮了三公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应该是高了三公分——肩膀肿了。跟师兄的会面,让他一直走神。他得在脑子里回想某些旋律,才能从师兄的口沫横飞里坚持下去。

县城的KTV里,空荡荡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他一个。一起来的,都是舍友。他们住的,不是学校的宿舍——这座县中学,竟然没建学生宿舍。很多家不在县城的学生,只好寄宿在校园周边的民房里。有些民房能塞下三四十号人,像一个大的养猪场。这一次,是一个爱买彩票的舍友中奖了,请舍友出来唱歌。唱到一半,那些人鼓动着,离开了KTV,找地方按摩去了。就剩下他一个,面对着所有人点下的二十多首歌,一首一首往下唱,像开一个人的演唱会。

他从未这么奢侈过。

一种人去楼空的奢侈。

——这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回忆,可在一次闲聊之后,陈慕就把这一段刻录了,塞进了那篇《两个男人的城中村》里。当然,后续的事他没说,陈慕也就虚构不出来: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唱了半个小时后,就被返场的舍友拉走了,强行把他塞进KTV隔壁的按摩院味道暧昧的小隔间里。在舍友们的起哄中,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在他身上抚摸起来。女子还问了一句能不能把牛仔裤脱了,裤子太硬,没法按。隔着衣物,他整个身体,在女子的手指尖摁掐下绷紧。他忍不住痒,说了一句让舍友喷饭多年的话:“你能帮我按按鼻子吗?我有鼻炎……”这话一出,相邻床上,一位已经褪下裤子,陷入某种癫狂之境的舍友从迷醉中笑场,几乎要摔到地上。

他们四手联弹,他们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的时候,不会撞到一起。他们的手总是在最适宜的缝隙里穿插,他们带起空气的震颤。有停顿,在迟疑,像忽然涌上岸来的潮水,像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他们是在那时那刻暂时屏住了呼吸嗎?昏暗的房间里,并不存在的第三者,似在期待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就像并不存在的第三者,在期待着,他们一起走入城中村中间那片菜地,消失于一个迷雾重重的早晨或一个晚霞落满的傍晚。或者是,在一个漆黑的夜,如一点雨掉入长河。

——当年陈慕把这篇小说丢给他们两人看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把陈慕捆起来,丢到城中村那片鱼塘。可静下来的时候,小说里写到的一些画面,时不时冲上来,搅乱了小孟的脑子。陈慕文字里的带偏能力,让小孟后来在搬离那个城中村的时候,几乎是迫不及待——好像急于证明他跟曾翔特别清白。

……

小孟得不断在脑海中重复这些画面,师兄的口沫横飞与洋洋自得才能被拒绝与屏蔽。师兄的每一句话,都应该在庄严会场的主席台上讲出,都应该是对着日报记者的采访才说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容易被带偏的小孟,需要在心里修建一个充满弹力的世界,才能保证自己在听师兄讲完后,他仍是自己。小孟说:“师兄,我回去做个方案,发你看看,你认可了,我们就开始?”师兄伸出肉乎乎的手掌,又给了小孟肩膀狠狠的一击:“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话少……这样,对你拉业务很不利啊。”小孟苦笑:“所以,还得请师兄照顾啊,不然得饿肚子。”

——师兄走后,他最迫切的一件事,是找个药店买瓶跌打油,抢救被师兄拍残的肩膀。

本文刊登于《十月》2020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