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琀
作者 王彤羽
发表于 2020年9月

1

江面白茫茫的,氤氲在极浓的水汽里,两丈以外是看不清的,待看清眼前事物,已至跟前,渡船便是这般突然出现,恍若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这时辰里,坐船的人稀罕,岸上除了元子,还有一年轻姑子。不等渡船停稳,姑子便一拧身,急急跳上了船,嘴里不忘一句埋怨,二爷,今儿个咋这么许久?都等了几盏茶汤工夫。二爷也不搭话,把船慢悠悠地掉了个头,驶向看不清的江水深处。

渡船上放有一铁罐,里面极少的零钱。姑子撩起衫尾,从水色裤兜里掏出块帕子,里头包着些钱,指尖夹出一个硬币,哐啷一声丢进铁罐。元子学着姑子,也放进铁罐一个硬币。姑子不再作声,寻了角落,背倚在船中央的木桩上,双腿微微叉开,站个稳当,神色落寞地盯紧江面。江面却什么也看不见,尽是白雾。二爷也不看前方,只稍微抬头望天,像是天上装了个罗盘。渡船不紧不慢突突地往前開,四周雾气更重了些,船在雾中行,又似原地不动,被雾气裹了个严实。二爷冷不丁唱起了咸水调:

鸭嘴无抵鸡嘴尖,妹嘴无比哥嘴甜。

妹想同哥亲亲嘴,三年无使买糖钱。

嗓音嘶哑,如小蛇蹿出,奔向前方重重白雾。二爷卷起裤腿的光脚丫也踏出节奏,铿锵有力,身体随之摇晃顿挫。

二爷这么一闹腾,周围愈加寂静了。

元子的眼前橙色一闪,姑子后脑勺的方巾已晃到船边,止不住往江面探头探脑。二爷的歌声戛然而止,穿过雾气,往姑子的方向飘去,过了江心那旮旯,便是想死也死不了喽,顶多湿身衣裳,让人家看一场笑话。姑子一扭头,橙色帕子隐去,只听见一声半急半埋怨的娇嗔:二爷——

二爷不知该接哪句,便不再作声。身子又往木桩子上靠去,发起愣来。

船上堆着好些物件,包扎分好,贴上名字。元子细细看起标签上的名字来——田四,尹三,房七,霞姑,方婶,鸿娘……二爷看她念得正经,便与她搭起话来。说这些物件都是帮岛上人带的,这七星岛三面环江,一面临海,大多岛民一辈子没离过岛,物件都让他帮带进带出的。这岛封闭着哩,外头人可不兴来,姑娘来这做甚?

元子心思复杂,一时作答不得。看元子寻思不语,二爷像洞悉了天机,转而乐呵呵过来安慰,姑娘莫不是为了逃避感情而来?元子咧嘴一笑,不置可否。二爷说,嗨,感情的事儿说是个事,也不算事,可这不算个事的事就能把人的活路给堵喽。姑娘你来这儿,说是缘分怕你嫌俗,可一般人真不会来。偌大一条南流江,就这么一条渡船来往,多时一天两回,少时几天不出江。外头人不进来,里头人不出去,江面常年大雾,倒真是与世隔绝了。姑娘别看这地方小,又临近边界,可小有小的活头,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哩。岛上时兴女子当家,不会委屈着自个半点儿,那可是真开放。

元子听着新鲜,船靠了岸也不觉。姑子抢先上岸,橙色帕子在雾里隐去。二爷冲着姑子的方向说,这姨娘在外头靠了个男的,还赔钱去养,男的不与她好了,便寻死觅活的。想了想又说,也不真寻死,不然早死喽。说罢呵呵地笑。

元子问二爷,这岛为啥叫七星岛哩?

二爷说,七星岛在廉州古郡的西面,拥江临海,刚好在江海交接处,千百年来就塑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只是这带地形奇特,常年大雾,外来人不得要领,不懂汛期,强行渡江容易迷掉。几十年前,土匪攻岛,在这南流江上可是损失惨重哩。

岸上沙子细且白,元子才一落脚,像踩在了粉末上,走动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二爷说,这岛上没客栈,但岛民看外头人新鲜,也不排生,哪天来了外乡人,给点茶水费,也愿意留宿。姑娘不如与我一道挨户分发物件,相中哪家,我便帮你说去,住个十天半月的定不成问题。

这正合了元子心意。

2

岛上随处可见白的墙,黑的瓦,红漆大门,青砖石级,翠竹林子。空气是水润的,人也长得水灵,连说话声都似挤一挤便能拧出水来,软软的听着舒坦。街上不见男子,尽是一些年轻或年长的姑子。大多身穿斜开襟衣裳,颜色鲜嫩,腰胸处收得窄紧。下面是七分长的阔腿裤,露一小段光洁脚踝,系一根红头绳,绳子里串个把小玉钱。扎根粗黑发辫,一块大大的绣花帕子,或绑于头顶,或置于发梢,倒也显秀气。姑子们个个挑着竹担,脸上汗涔涔、红扑扑、笑吟吟的。领口的盘纽松开两粒,壮实的胸脯撑满了要往外蹦的架势。也不扭捏,一路说说笑笑,很是活泼。扁担两头挂着箩筐,里头装了好些东西,紫的薯,绿的笋,白的米散,晒干的银鱼巴,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块儿。有些的筐里还挑着娃,娃嘴里吧嗒作响,啃一根明亮发光的红萝卜。姑子们打着赤脚,脚指头伞一样张开,四平八稳地踩在青砖石条上,啪啪作响。巍峨的臀部扭将起来,那是一个比一个欢畅。这旁若无人的境界,让元子着实领悟了二爷方才说的话,这地方的风气倒是先进得紧哩。

二爷领着元子挨家挨户分发物件,元子细细观察了各处宅子与其主子。岛上的房子大多是骑楼设计,房子窄长,长有五六十米,宽不过四米。都是圆拱走廊,碧绿琉璃,五彩玻璃。各家合一堵墙,筒子模样。门槛儿高,有三十厘米,老人坐在自家门槛儿上,和左邻右舍的闲唠。离对面的骑楼也不过数米,这厢抬高了音调说话,那厢也能听个分明。元子是不爱这些热闹的,一心想寻个清静地儿。当二爷领着她去到江边那座独门独户的骑楼时,便一眼相中了。骑楼的外相也是奇特,像两幢楼呈九十度交接,缝合处爬一棵老榕。老榕估摸有上百年光景,垂下大把深褐色根须,有些长及泥土,有些纠缠成团。老榕的躯干一分为三,蟒蛇一样缠紧攀爬,由于过分用力,躯干被绞拧得扁平、扭曲、光滑。却也硬朗,似要把房子极力撕扯,一分为二。

听得元子说相中这地儿,二爷略显为难之色。骑楼的主子叫霞姑,二爷管她叫小姐,并颜色正经地与她说明元子的意思。二爷说话的神色和别人家的不大一样,里头多了一些尊敬的意味。都一把年龄的老先生了,对个年轻姑子毕恭毕敬的,也是稀罕。霞姑脸色清冷,看不出喜恶,也不多言,只扬起下巴打量元子。元子也同样打量着霞姑,只见对方一身素色旗袍,墨色斑斓的大片夏荷,慢慢摇一把纸扇,扇柄缀一串绿穗子,方才还晃得紧,这会儿却静止了下来。霞姑盯着元子脖子底下的一块玉,看得出神,问元子那是什么玩物?元子说是蛐蛐,家父让人用南流江石雕成。霞姑不作声,仍然盯紧了那个玉蛐蛐。玉蛐蛐小指般大小,褐中带红,浑身通透。头、眼、嘴、翅雕得极为鲜活。霞姑看一下玉,再看一眼元子,声音叹息一般传来——那便住下吧。抬脚要走,似又想起什么,回过身子说,提醒姑娘莫要乱走,西厢院子定是去不得的,答应了,便住下,不答应,现在便可离开。说完再不看元子,吩咐了二爷点儿什么,慵懒地以扇掩嘴儿,打一哈欠,摇曳着消失在了骑楼里。

3

七星岛树叶大的地方,骑个自行车环岛一周也不到两个时辰。岛上不过千余户人家,以耕种、养殖和捕鱼为生计。不忙活时就三五成群,或打纸牌,或蹲圈儿谈天。姑子们最喜热闹,在家里待着像有针儿扎了刺了,有事没事的,总爱搭个伴儿,凑一块儿拌拌嘴什么的。晓得有新客住在霞姑屋里头,都掩饰不住好奇。特别是吃过甜酒后,话题更是活泼大胆。岛上盛产米散,岛民也爱吃米散。米散下了糖水,剁些姜丝,煮进半生半熟鸡蛋,关键还要添进甜酒。酒量好与不好,都是要添一锅勺的,香香糯糯甜甜的,不自觉吃掉两碗,不胜酒力的人便是要醉去。这一醉,姑子们就撒得更欢了,开始咯咯地笑个不停,像脖子里有只下蛋母鸡。

姑娘你可真好运哟,没人进过霞姑的宅子哩,也不晓得藏着什么个幺蛾子。

可不是?這霞姑把西厢院看得比命还重哩。上回二乔子吃了酒,输了钱,想借霞姑的身子搏点油水回来,硬摸进了西厢。霞姑不知从哪儿扛出一杆枪,说二乔子你再不滚姑奶奶就打烂你。二乔子不信这邪,犟着说这枪顶多就一吓唬人的,有种就开呀。你猜怎么着?霞姑真开枪了。一支真枪哟,砰的一声,岛上的人都给惊裂了胆儿。也没真打二乔子,只是把他给吓尿了。听说连裤裆里那玩意儿都吓软趴了,为此,二乔子家的怨气唳得紧哩。

元子说,看不出这霞姑还是一贞烈女子呢。

呸,烈个鬼,听说这西厢里头可是藏着一男的,从不离开西厢院半步,霞姑待他宝贝疙瘩似的,用古董养着他,哄着他,贡着他。

男人稀罕她哩,你要这么干,你家方二柄还不把你给捧上天去。

没她那本事,家里头的哄得服帖,外面的也三天两头地换,红船都睡塌了。

一帮姑子使劲儿浪浪地笑。

元子在夜里头极少看见霞姑。定更过后,西厢房的灯仍然亮堂着。因有言在先,西厢院子总是要回避着点儿的,但今儿夜里,听了姑子们的浪语,又趁着酒兴,好奇心便长成了把钩子。

西厢与东厢不过是一个圆拱门分隔开来,拱门下是对开的两扇木门。

本文刊登于《十月》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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