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与归去来
作者 李修文
发表于 2020年9月

圣彼得堡,洗衣河畔,好大一场雪:我从一家旧货店里出来的时候,不远处,教堂楼顶的十字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浮肿了起来,形似一顶高高在上的帐篷。夜晚正在降临,而雪却下得越来越大,雪之狂暴几乎使一切都在变得停止不动:灯火周围,雪片忽而纷飞忽而聚集,就好似一群群正在围殴苦命人的暴徒;远处的波罗的海上,军舰们沉默地矗立,似乎大战刚刚结束,又像是全都接受了自己永远被大战抛弃的命运。雪至于此,地面上所有的公共交通都停了,我便只好徒步返回旅馆,可是,在大雪的覆盖下,几乎每条街都长成了一个样子,再加地面上的雪也堆积得越来越厚,每一步踏进去,都要费尽了气力,才能将双脚从雪里再拔出来。更要命的是,越往前走,我就越怀疑早就错过了我的旅馆,而且在离旅馆越来越远。也是奇怪和天意,幸亏清朝大须和尚的那首《暮雪》时不时被我想起,这才又振作起来,继续一步步往前走:

日夕北风紧,寒林噤暮鸦。

是谁谈佛法,真个坠天花。

呵笔难临帖,敲床且煮茶。

禅关堪早闭,应少客停车。

关于雪的诗句,可谓多如牛毛和雪片,譬如“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譬如“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可是,在他乡异域的如瀑之雪里,我却偏想起了大须和尚的诗。细究起来,无非是想在这首诗里吸入一口真气,好让微弱的振作逐渐清晰和强烈起来。此一首诗,虽说身在雪中,却始终未被大雪劫持:暮鸦噤口不言,冻笔无法临帖,于大须和尚而言,却恰好是他敲床吟句,自己给自己煮茶之时;更何况,天上地下,早已虚实相应:雪花虽也有天花之名,此时却是神迹统领的时刻,一如释迦在世,诸神的心魄被佛法打动,再一次降下了真正的天花。诗至此处,看似生意满目,实则暗藏着紧要的对峙和交融——雪花落下,天花便也要落下,如此,身陷在苦寒里的人才有去向和退路。就像现在,一截突然从路灯灯罩附近折断再坠落的冰凌,一阵隐隐约约传来的琴声,还有大须和尚这首让我在心底里默念了好几遍的诗,都是“虚空乱坠”之天花,都在提醒着我去相信,说不定,穿过眼前的雪幕,便能一脚踏进我的旅馆。

类似情形,我其实并不陌生。有一年,也是一个大雪天,我在奉节城中搭上了一辆客车前往重慶,入夜之后,风雪越来越大,路上也越来越湿滑,有好几回,客车都趔趄着几乎要侧翻过去,实在没办法,路过一个加油站的时候,司机停了车,再通知所有的乘客,今晚恐怕只能在此过夜了。因为又冷又饿,我便下了车,去加油站的小卖部里买些吃喝,哪知一进小卖部,竟遇见了几个之前在剧组时候相熟的旧交。躲避已来不及,我只好横心上前,接受旧交们的数落。那些数落,我已听好多人说起过好多遍,无非是:你一个卖文为生的人,何必动不动那么高心气?又或者:见人叫一声老板和大哥有那么难吗?再或者:好好写剧本吧,别想当什么作家了,你一家人都打算穷死吗?诸如此类,等等。小卖部里,我百口莫辩,只好苦笑着接受数落,再去看门外的雪渐渐将场院里纷乱的足迹全都掩盖住,眼前所见,就像唐人高骈在《对雪》中所写:“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然而,我的恶歧之路并没被大雪掩盖住,而且,这条路是自找的——接受完数落之后,不知怎么了,我并没有返回过夜的客车上,而是一个人走上了山间公路,时而攀靠着山石,时而拽紧了从山石背后探出来的树枝,并不知道要走向哪里,只是一步步艰难地朝前走。到了这时,我必须承认,旧交的数落终究还是让我陷入了矫情和神伤:今夕何夕,而我又何以至此?还有这劈头而来又无休无止的雪,你们自己倒是说说看,我已经是多少回在夜路上与你们狭路相逢了?要到哪一天你们才肯放过我,好让我不再在你们的围困与裹挟中一回回地去确认,脚下的路正是走投无路后的又一条恶歧之路?无论如何,你们要知道,吴梅村的《阻雪》中所述之境,既是我的囹圄所在,更是我的呼告之所:

关山虽胜路难堪,才上征鞍又解骖。

十丈黄尘千尺雪,可知俱不似江南。

——清顺治十年,前朝遗民吴梅村被迫奉诏北上,之后,他将被清廷授予侍讲之职,继之再升做国子监祭酒。所以,这一条北上之路,就如同暂时还算光洁的绫绸,此一去,不沾污渍,便沾血渍,若不如此,那绫绸正好变作上吊之物。然而,自明亡之始,他就显然不是殉难求死之人,落到这个地步,就算名节再难保全,就算明知其不可为,也仍然不敢不为之,所以,关山虽胜,路却难堪,虽说其人作诗也擅自嘲,但那还远是后来的事,现在,一应所见,俱不似江南,十丈黄尘,千尺积雪,全都掩藏不住他的自惭、慌乱乃至恐惧。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一年年不知因何而起又不知何时结束的奔走流离,我其实已经厌倦了,无数次,我都在眺望和想念那个鬼混与浪迹开始之前的自己。那个自己,未破身世,并因此而镇定,就像吴梅村所忆之未受兵祸的江南,也有雷电袭人,也有水覆行船,但好歹都和受自父母的骨血发肤一样不容置疑,因其不容置疑,反倒让人觉得一切都还不曾开始。而现在,身为吴梅村般的贰臣,我早已变作了从前那个自己的乱臣贼子,山间公路上,哪怕大雪须臾不曾休歇,我也还是一意满怀着自惭往前走,没走出去多远,却耳听得更远处的山顶上坠下了重物,似乎是石头,似乎是雪堆,一并地,慌乱和恐惧倏忽之间不请自来。我也只好掉转身去,颓然回到了加油站里的客车上去过夜。

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要是每一场遭遇的雪都要令我大惊小怪,那我岂不早就已经寸断了肝肠?更多的时候,当大雪像命运一样缠身,除了干脆不问究竟,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还记得,有一回在黄河边的旷野上赶路,一上午的飞雪,先是暴虐得如同海陵王完颜亮所写“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过了正午,雪止住了,再看山中丘壑和无边四野,却无一处不被那“六出奇花”悉数填平了,举目张望,唯见白茫茫,唯见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的白茫茫。自然,它们也容不了丝毫别的颜色,且不说那蓝与绿,只说这时节里常见的灰与黑,也都好似尽遭活埋的俘虏,一一消失和气绝,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可能是这一路实在过于难行和虚妄,我骤然间便恨上了这几乎上天入地的白茫茫:是的,我偏要找出一丝半点的灰与黑!于是,我折断了头顶的一根树枝,持之于手,再去对着近旁的雪地去捶打,去挖掘。

本文刊登于《十月》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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