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岛屿
作者 李晓晨
发表于 2020年9月

1

贤记不声不响地缩进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不是回头的客人都很难察觉到在这条曲曲折折的花纹石板路尽头有家开了一百多年的馆子。店面传到何李贤手里已经是第四代,招牌上几个大字的金粉都脱落了许多,“记”字上头的点更是消失得完完全全。酒楼的装潢还是十几年前的风格,鲜红色描金边的恭喜发财挂在一进门的两侧,堂食方厅里紧靠收银台的地方供奉着刘备、关羽、张飞三兄弟,四周围跃动着电子的火烛和鞭炮。乳色的地板砖已经泛黄,上面排布着八张铺衬白色台布的圆桌,一张用五种语言写就的菜单斜斜地挂在生锈的铁钉上,唯有桌上一只只纹丝不动的砂锅最引人注目,仿佛内里藏着什么不可说破的玄机。纵使如此,贤记的八张桌子一到吃饭时总嫌不够,食客们在石板路上接续起蜿蜒绵长的队伍,个个如挂炉里颜色微深的烤鸭一样,伸长头颈等待着前一桌客人酒足饭饱。

每隔几个月,碧君就要往这队伍里挤上一回,和周围的人比起来她也没有什么太多不一样,有时候穿着棉质发脆的纯色短袖衫和牛仔裤,脸上带着没做完事情的疲惫不堪,只有在拖着一只墨绿色行李箱出现在队伍里的时候,人们才忍不住朝她多看几眼。她从老远的地方飞过来,长待一月短则只有几天,开始是被安排来这里出差,后来却偏偏喜欢上这里。气候和环境和人都不用说,单单贤记的饭菜倘若一段日子不碰,那五脏六腑就要开始抗议呼号起来。

贤记最金光闪闪的招牌不得不推鸡煲鲍翅、柠檬炭烤大虾和清蒸东星斑,碧君最热爱头一道菜,浅黄色带着许多小气泡的一只锅端到面前,没等盖子掀开唇齿中就涌出不断的津液,肠和胃的每一处关卡就全部敞开来迎接鸡汤和鱼翅的鲜美。咽下去的第一口总最难将息,紧接着她在这岛上的全部记忆密码就都被激活了,逐渐生长成一片葳蕤茂密的丛林。

吴阿友夹在队伍的中后半段,一眼看去还有三十几个人排在前面等着叫号,他粗略地估摸一下,照这情形再站上一个半小时能吃进嘴里就谢天谢地了,好在他已经跟店里的伙计混得滚熟,头一天早悄悄预订好一大份鲍翅,不然今天能不能有他的都不好说了。按贤记这么多年的规矩,根本不同意食客预订桌子和菜品,先来先得,晚到的就要等,也不失为一种公平。可耐不住吴阿友偏偏住在附近而且还算豪爽,每逢了休息日都要来光顾,于是何李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准许伙计偶尔给他稍微开个后门。

作为一个大学老师,吴阿友其实不太好意思做这种事,总觉得有几分对不起知识分子的体面,尤其怕被那些喜欢他的男女学生看到。但转念一想,自己在这里住了八年,每个礼拜天都来吃吃喝喝,就算供奉佛祖也属于心意很诚的那种,心诚则灵嘛,也就不提有辱斯文的事了。说来也奇怪,他一个北方人却对这店家的菜充满一种不能割舍、血脉相连的感觉,其实和小时养成的口味不太相似,但也没什么所谓,举起筷子羹匙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再没有什么思乡之苦值得诉说。

队伍看起来并没有缩短几分,吴阿友一边咀嚼着难以名状的饥饿一边就记起了梁实秋的鱼翅,那还是他在大学里读到的一篇,里面写道:“最会做鱼翅的是广东人。尤其是广东的富户人家所做的鱼翅。谭组庵先生家的厨师曹四做的鱼翅是出了名的,他的这一项手艺还是来自广东。据叶公超先生告诉我,广东的富户几乎家家拥有三房四妾,每位姨太太都有一两手烹调绝技,每逢老爷请客,每位姨太太亲操刀俎,使出浑身解数,精制一两样菜色,凑起来就是一桌上好的酒席,其中少不了鱼翅鲍鱼之类……”这文章大概是当年的女朋友推荐给他读的,所以印象格外深刻一些。吴阿友找着读着,依稀觉得前面有个人要求他让出个空好通过,就不自觉后退几步,却冷不防踩到了实实在在的肉上,这才从恍惚中惊醒,赶忙回转身朝后面的人说句什么。

这一下可是结结实实碾压了整个脚面,再加上踩下来的是个一百八十斤的胖子。碧君只觉得什么东西重重地压过来,然后才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缓过几秒后疼痛又再发作起来,她不得不把视线从手机转移到队伍里,才发现面前站着个微微低头的男人正等着回话。碧君尽管恼怒,却又能说什么呢?毕竟人家已经这样谦卑地道歉致意了。吴阿友这才抬起头来,一张轮廓分明,刻着几道浅浅的皱纹的脸就浮现在面前。

“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不過组合在一起就不知道哪里不大对。”碧君多看了几眼。

队伍逶迤前行,两个沉浸在无聊里的人聊起天来,碧君对等待的厌倦和憎恶有一小部分被吴阿友渐渐稀释开来。在几乎黏成一坨的语音语调里,碧君的声音让他感觉到几分亲切,“你不是本地人吧?”他试探地问道。“当然不是,我从北边过来的。”她已经从疼痛中彻底恢复过来,反正都是陌生人,有时候碧君愿意跟不认识的人讲讲自己的故事,讲完就走,也没什么人追究。

排着的队突然松散了许多,有几个人大概遇到必须要解决的事情不得不离开按部就班的队伍,他们刚刚暗自庆幸了没多久,却忽然听见一个冰凉凉的声音循环响起——“今日份鸡煲鲍翅已经估清……”“估清!”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黏稠的叫骂声,碧君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眼见几个人带着遗憾和愤恨的表情离开,她刚刚要雀跃,可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不也是冲着这鲍翅来的吗?

碧君收拾下心情和神态就也要做离开的一个,吴阿友拉了下她颀长的胳膊,手又像弹簧一般缩回去,他打量下周围的食客凑到她跟前压低嗓音说:“里面肯定有我的,要不要一起吃?”这让碧君犯了难,答应吧好像跟人家也不熟,她知道鱼翅是概不预订的;不答应吧自己却是难受,飞了几个钟头不就因为惦记这一口吗?她看着他缩回去的手,想起好多年前父亲在葡萄紫天鹅绒的夜色里拉着她,偷偷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鲜肉小馄饨,他慈祥依恋地注视着她,他的嘴巴微微开合,碧君觉得,父亲同意她尝尝这锅里的内容。

2

从北方来岛上有好几种方法,可以乘船,徒步,当然还可以选择飞行。它把几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展示给从不同地方来的人们,但不管怎样,大家都首先会被那碧澄如宝石的海水所吸引、魅惑。海水无形无状,无可比拟,简单极了,可却又复杂极了。海洋是它怎么也说不清楚的秘密。

来这里求学、公干的人大部分都是坐飞机来的,海上航行基本属于旅行者和冒险者的特权,据说也有人乘热气球和滑翔机偷偷摸摸越过边境,这让当地警方很是头疼。岛上汇聚了来自各个地方的各种职业的人们,随便推开一个饭馆和酒吧的门,你都能碰上七嘴八舌讲着不同语言的踉踉跄跄的人,旁边有粗壮小伙和漂亮姑娘搀扶着他们。

我第一次去那儿就是坐飞机去的,一次很紧急的公务会议,他们告诉我必须在八小时内赶到当地跟客户见面。还能说什么呢?我只得拎起平常放在办公室的备用差旅箱直接奔机场去,在快轨上能查到机票酒店都已经安顿下来。直到坐在飞机中间过道的第二十五排座位上,才有工夫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干什么。

接待方派来一个长得不算高但很会讲话的男孩子,五官甜腻。估摸着我在飞机上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能吃,他非要带我去尝尝当地最鲜美香甜的美食。说实话,在飞机上待了那么久,整个人已经在密闭的空间里要窒息、发疯,我一遍遍告诉他自己其实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回到酒店床上无拘无束地躺下。可没办法,他的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亮亮,深棕褐色的眼睛闪着翡翠般的水光,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无法拒绝。

路两旁种满椰子和各种颜色的三角梅,车驶过黄色的红色的矮山,在几处连接不上的缺口处可以望见远处影影绰绰的海洋。这里的海和我以前见到的不同,一种从未有过的层次驳杂的蓝在金色的圣光下拖着余晖,透着金属的质感。车行至一家饭店附近,突然跳出几棵结着浅绿色大果子的乔木,我凑近前去仔细瞧,硕大的果子上居然趴着一只蜥蜴纹丝不动。“这是波罗蜜,吃过吗?”他嘴角微微上扬,示意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是贤记——“这可是最值得尝试的哦。”他说。

那几天他一直充当司机、保镖和秘书的角色,一顿饭下来我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地方。一口浓甜鲜美的汤汁咽下去,周身通透舒畅,每个毛孔都忍不住扩张开来,他特意点了鸡煲鲍翅来吃,看墙上挂的招牌价钱应该不算便宜。

“舟车劳顿,你应该尝尝最好的。”他浅浅的酒窝挂在腮边,嘴巴一张眼睛就弯起来,我的灰心和疲惫瞬间烟消云散,融化在清澈见底的善意里。

海岛的四季差不多都是一个温度,这里分雨季和旱季,但因为毗邻海洋就算是旱季也沁人心脾,不过雨水少许多罢了。夜晚的晴朗中,天空格外高远,常常能看见玉带般的银河倾泻而去,夜色里闪烁着眼睛一般的星星,它们中的有些很是陌生,奇怪地组合在一起,我相信它们这么凑在一起,一定蕴含着某种神秘的意义。我和他躺在沙滩上一杯接一杯喝着当地人开的酒吧里卖的夏拉瓦,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只品得出一股清香酸甜的味道,喝得稍微多一点我就变成了海的女儿,但愿,不用割掉自己的尾巴。

“在这儿生活真不错,你喜欢这儿吗?”我坐起身来问他,整个人像陷在摇篮里。

“当然,没有地方比这儿更好。”我忍不住吻向他的额头,吮吸着黏湿微咸的气息。

日光将尽,这个热闹的地方将迎来真正的高光时刻。

3

这次住在岛上的时间稍稍久了一些,碧君闲暇时就溜达着去几百米外的大学校园散步,她喜欢看许许多多带着青涩的少年男女旁若无人,不可一世得连乌云都要躲闪到一边去。

本文刊登于《十月》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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