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楼
作者 李晓晨
发表于 2020年9月

敲门声响起时大概是下午三点钟,起先有点窸窸窣窣,后来响起来一阵急促的有节奏的嗒——嗒嗒。荆枝正在午睡的后半段和一个穿着浅色卫衣的男人商量怎么才能煲出一锅上好的腊味饭,恍惚觉得他追到自己家来洗手做羹汤了,停顿几秒才明白外面确实站着个人。

门警惕地打开一道缝隙,阳光热辣辣涌进来,照在脸上暖暖和和的。她的视线几乎被一个硕大的轮廓遮住,跃入眼里的还有一头金色的鬈发,再飘来一股若有若无混杂着香水、洋葱的乱七八糟的味道。荆枝忍不住打起一连串喷嚏。

立在门外的人说,她叫叶芙根尼娅,以后可能要住在她身旁。荆枝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模模糊糊记得公司好像要安排个俄罗斯同事住在隔壁房间,办公室管公寓的大姐还嘱咐她尽量尊重别人的生活习惯,省得跟国际友人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来。

荆枝憋着一口气深深地拥抱了那个壮硕的身躯和有些呛鼻子的味道,默默地从一数到三打算松开双臂,冷不防双脚离开了地面,叶芙根尼娅在午后的阳光里把她抱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一定是个好兆头”,她想着,卖力地把地上的行李箱拖进门里。

叶芙根尼娅是公司新招的俄语销售,会一点点英语和汉语,专门负责跟俄罗斯客户打交道。荆枝到现在也记不清她一连串啰里八唆的名字,索性就叫她莎莎,这是她们老家对俄罗斯女人的通常叫法。一段日子过下来,她和莎莎的交流基本上只限于大学四级英语和各种夸张的表情手势。她们相处得还不错,莎莎从来不会带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回来,也不喜欢招一堆人来房子里开party,甚至连烟都不抽一根。她喜欢在厨房里炮制各种料理和中药,那些葱姜蒜香叶咖喱和中草药的味道让荆枝整日整夜地睡不好,连绯红色的梦里都晃着一阵阵莫名其妙的味道。有天晚上她从一种特殊的苦而酸里驚醒,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好像在印度取经。

像一头充气的玩具大象似的,荆枝每天都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吸进鼓胀胀的肚子里,它们从鼻子和嘴巴扩散到全身的各个器官,直到蔓延至身体里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呼吸是焦糖味的,有时候是迷迭香的,更多时候自己也搞不清楚呼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味道。莎莎把工作之余的所有闲暇都投入到了对味道的研究上,还说要开发一家气味博物馆,她顿时觉得以后是没什么希望了,就字斟句酌写了一封几百个单词的短信反反复复背诵,直到可以用英语流利地表达保持室内空气自然清新的诉求。

莎莎和他们民族的飞行员一样颇具战斗性。她略一思索,便操着一样烂得稀碎的英语说:“人生而不同,希望你能像尊重我的信仰一样尊重我的生活习惯,不然我可能会死。”To be or not to be,活着还是死去,荆枝没什么本事剥夺别人的生命,所以往后的日子里屋里继续荡漾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味道,后来还时不时响起不知道祈祷还是唱歌的喃喃自语。“是不是加入了什么邪教组织,那可就有几分性命堪忧了。”她有些暗暗地担心。

“你有病啊,撵出去!”杨六郎的电话像一阵风吹散了俄罗斯女人聚拢来的阴霾,荆枝正被隔壁的艾灸呛得七荤八素,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往下落,跟电影里犯了鸦片瘾的毒虫一模一样。

六郎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却像个男人一样怕日子不够折腾,就得了这么个名号。荆枝第一次来北京就住在六郎家,跟着她钻进到处贴满小广告的黑乎乎的出租房门洞,整个人都吓了一跳。六郎却自得其乐地跟开电梯的阿姨打招呼,熟门熟路穿过邻居吵架的动静和土豆炖茄子的香味,径直走进自己家五十多平米的两房一厅,地板是纯水泥的,厕所还是蹲坑,厨房更小得可怜,而杨六郎就是杨六郎,在那里住得怡然自得,还妙手回春把个老破小收拾得井井有条,摆了绣球石榴贴了壁纸电视墙,真真的是一颗将星下凡!

荆枝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以为这是我的房子啊,真有意思。”

“那就买一个!缺钱,姐借给你!”六郎歪在家里墨绿色的皮沙发上,肩膀上的睡衣带子时不时滑落下来。这豪迈几乎让荆枝哭出声来。

杨六郎一度是荆枝的指路明灯。她俩其实有过一点点分歧,仔细想想应该是六郎有了宝宝以后,她和老公合开的公司不得不搁浅,然后竟然不能免俗地像所有赋闲的宝妈一样做起了微商,自然也像往常从事任何职业一样以一股持之以恒的打鸡血劲头投入到了那份美好而伟大的事业之中。

说实话,六郎不是那种让人讨厌的微商,她只会不动声色地丢过来个西冷牛排北极甜虾的链接,在春暖花开的时候送一个明黄色的双肩包暗示可以购买她推销的旅行团购。荆枝每次都假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其实总会很认真地点开看那些视频和图片,但死活不会花一分钱买点东西或交几百块会费开个全球买卖的商场。

原因很简单。荆枝本来就是个懒得和人废话的闲散人,更觉得这行为很有几分交智商税的意思,几百块钱不在乎,但发现自己是个笨蛋却坚决不能忍。就这么着,她俩有点儿渐行渐远,六郎大概觉得她没什么心肝地抛弃了她的事业,荆枝呢也不想每次聊天都被人劝入伙再拒绝。但六郎确实是神人,很快就在微商界风生水起,虽说没能喜提高铁飞机之类的,却硬生生成了养家糊口的顶梁柱,带着公公婆婆轰轰烈烈地投入到了充满光明和希望的生意之中。

在人们痴迷李佳琦李子柒的时候,六郎又跟着风口开启直播大业,鸦没雀静攒了十几万粉丝,每天在直播平台上知心姐姐一般同大家分享育儿心得,不遗余力地卖锅碗瓢盆和米面粮油。她笑起来和说话的时候真像一阵和煦的风吹过,温暖着每一颗冰冷的心。荆枝和六郎保持了一种貌离却神合的友谊,却不是塑料姐妹花一类的,毕竟眼见着彼此经历了许多难以名状的日子,那句话怎么说的: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

每个房产中介的电动车后座都散发着不一样的气息,但归根结底还是钞票的味道。荆枝第一次下决心看房带着几分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生怕被人卖到深山老林当压寨夫人。小潘是她认识的第一个房产中介,叫潘什么齐来着,长得高大粗壮。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门店名字和电话号码里挑中他,完全是因为这哥们儿的长相,个子高高的长相朴实,五官很开几乎没什么重点可言,总而言之一句话看上去特别特别的土气,恰恰是这土气让她获得了难得的安全感。

第一次看房终归忐忑不安,心情起伏得让她记起初恋那会儿担心跟谁接吻就得嫁给谁。荆枝磨蹭到最后一刻,咬咬后槽牙戴上口罩奔赴前线。小潘忍不住笑起来。他没再说什么,指了指电动车后座。

他身后那台深蓝色的电动车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座位的黑皮子开始慢慢脱落露出乳白色的海绵垫子,一股老化胶皮的味儿钻进鼻子里。房子在四环外的一栋商场旁边,一群大爷大妈正推着小车拎着小儿女满院子溜达,小区中心有个不算小的清澈的人工湖,几十条金鱼追着面包屑和小虫游来游去。初夏的林间传来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和乌鸦的哀号,还有人在空地上放起淡蓝色的蜈蚣风筝和火红色的太阳风筝,线没放很长,分明就是哄孩子的把戏。

房子朝东,一大早就会有阳光透进来。一个穿着毛茸茸的黑白斑点睡衣的男人开了门,荆枝一脚踏进卧室就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头缠白色绷带穿着同款毛茸茸的黑白斑点睡衣的女人,她的脑海中迅速填满了香港电影的经典镜头,心慌慌地随便编个理由就离开了。出门的时候,对面邻居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有个打扮得很是妖娆动人的男生冲她抛了个媚眼,也穿着睡衣,怀里还抱着一只纯白纯白的巴儿狗。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小潘。

“您觉得哪儿不行呢?”小潘倒是相当镇定自若。

“人太怪了,我想要新一点的正规的一室一厅,最好邻居素质高一点,别看上去都跟混社会似的。”荆枝缓缓漫步在院子里,觉得那湖水有些深不可测。

小潘没说什么,点点头带她去了另外两个房子。

那栋房子就在附近没多远,她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小广告和满坑满谷的垃圾震慑住——简直是个没有止境的充满陷阱的黑洞。小潘见多识广,不动声色地告诉她房价比周围可是每平米便宜快一万,虽然表面看起来破但精心装修一下也分明是个温暖心窩的小家。她四处溜达着才恍然大悟,小潘想让她明白刚才黑白斑点睡衣的房子多么靠谱新鲜。

六郎的电话响了,特意问问买家感受如何。

“光怪陆离。人尽可夫。”荆枝词不达意吐出这么一句,隔着手机都仿佛能看见六郎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小潘的电话再打来那天荆枝喝多了。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十点,头痛欲裂,嘴里又苦又干,太阳穴仿佛火烤一般,她挣扎着打开窗户,一阵甘洌清冷的风吹进暖烘烘的房间,主路对面的酒店玻璃幕墙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辉,她盯着那面墙看了好几分钟,直到带着几分沉醉地发觉那金光隐隐拼出了三个字——伏特加。似乎喝了两杯伏特加吧,里面还掺着朗姆酒、柠檬汁和薄荷酒。酒是很早以前莎莎刚搬进来时送她的,在俄罗斯有句谚语是这么说的——如果没有伏特加,会更健康,但却不会幸福。

荆枝深以为然。

头天晚上刚进门她就听见了叽里咕噜的俄语和特意压低的哭声。哭声伴着开门声戛然而止,但很快又低吟浅唱,莎莎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地上已经堆满了各种空荡荡的酒瓶,红酒、啤酒、清酒还有好几种叫不出名字的空瓶,莎莎一边哭一边往外蹦英语单词,那意思大概是说她被一个男的给踹了,居然还被坑了一笔钱。荆枝从没见莎莎这么哭天抢地,她顿时有些慌了手脚,再加上彼此语言也不大能明白,只能拍着她的肩膀递过去一张张纸巾,纸巾瞬间就被无尽的泪水吞噬了,莎莎变成一个永不干涸的泉眼——冒,冒,冒,不管扔什么进去都无济于事。

“My vodka.Where?a”莎莎突然记起了那瓶伏特加。荆枝这会儿被两罐啤酒灌得乐不可支,醉马刀枪,莎莎不死心地拿着空酒瓶往嗓子眼儿里狂倒。她踉踉跄跄地走去翻箱倒柜找出来那瓶酒,莎莎两眼放光,隆重地把剩下的几种酒掺和在一起缓缓地倒进两个浑浊的高脚杯,特别像在午夜的明月下作法的巫师。忽明忽暗的那个瞬间,她有些恍惚自己下一刻会不会变成狼人。

朗姆酒的甜足以掩盖伏特加直入口鼻的呛辣,再加上薄荷的清香混淆了视听,让人并不觉得喝下的是烈酒,两个人操着三种语言各诉衷肠,最后喝晕了躺在床上。莎莎的哭声一直似有似无地穿梭在荆枝的梦里,她梦见自己在热带雨林里跟着一群鸵鸟呼哧带喘地逃避鳄鱼,不知怎地就被它们衔着衣角飞到半空,在越过树梢的片刻它们齐刷刷地松口,害她重重跌落下去。周遭只剩下一片片四散而飞的鸵鸟的羽翅。

倒春寒来得猝不及防,气温比前一天低了差不多十几摄氏度,路上的人少了许多,人行道旁的紫藤刚结出的花苞被冻得蔫头耷脑没什么精神。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再不见以前驻足赏花的淡然。

还好没坐电动车。六郎开着自己的mini cooper,她们亲昵地管它叫小黄,像家里养的一条狗。小潘还骑着那台饱经风霜的深蓝色电动车,貌似剪了头发穿了新的工装制服。

本文刊登于《十月》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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