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学
作者 弋舟
发表于 2021年9月

弋舟,当代小说家,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西北大学客座教授、硕士生导师。现任《延河》杂志社副主编。

历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第三、第四届郁达夫小说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六、七、八、九届敦煌文艺奖,第二、三、四、五届“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

迈开双腿,走进凌晨的夜晚,她自己都觉得这挺荒唐,像是一个即将起跑却对赛事忽生厌倦的选手。还不完全是厌倦,是那种对所为之事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之后,滑稽而虚无的感觉。套上专门买来用以运动的鞋子,围上一条薄围巾,她怀着近乎自我嘲弄的心情出了门。

这一带算是城市边缘了,如今却也高楼林立。夜色中,黢黑的楼影竟有一种纪念碑般肃穆的气派。除了夜深人静,入住率不高肯定也是一个因素,只有零星灯火从个别楼宇的窗口透出,置于整体背景之中,让夜空显得更加寂寥。一辆接着一辆,道路两边停满了私家车,它们停靠得规矩极了,也安静极了,让料峭的空气浮动着一种被人为规定后的秩序感。世界像是被洗劫之后。时空如果就此停滞,那么一千年后的废墟就该是此刻的景象吧。

顺着略有坡度的路基快走,她觉得浑身都被双腿带动出了运动感。脚下的鞋子弹力十足,每一步,都反馈出令人跃跃欲试的动能。此刻,这种称之为“爆米花”的鞋底材料,勾起了她顽固的职业癖。端环氧基聚氨酯——作为一个化学家,她在心中给出了准确的专业术语。

穿过十字路口,马路对面就是那座运动公园隆起的山坡。走到坡下,她停住了脚步,适当地活动了一下脚腕,又用双手揉了揉膝盖。隔着裤子,她能感到两只膝盖的冰凉,或者,是冰凉的膝盖反衬出了双手的温暖。发光,发热,变色,生成沉淀物,膝盖与手掌之间发生了一次化学反应——而判断一个化学反应的依据是,这个反应是否生成了新的物质……如此拗口的概念,对于她却是习与性成,当她意识到后,不禁又回到了自嘲的心情里。根据化学键理论,又可根据变化过程是否有旧键的断裂和新键的生成来判断其是否为化学反应……她一边搓着手,一边强迫自己赶走了脑袋里残余的专业本能。

有夜航的飞机轰鸣着低空飞过。植物弥漫着凛冽的气息,更像是一种薄凉的气温。

稍微费力地攀登了一小段路,她终于踏上了那条环山铺就的塑胶跑道。山势当然不会很陡,应该是用周围小区挖掘地基时的余土堆筑而起的。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隆起,却让平铺直叙的地势有了一些起伏的崎岖。离婚后,她选择在这里购房住下,正是因为中意这座运动公园人造的小山。快步走在塑胶跑道上,走在鞋底与跑道化学成就的共同作用上,她多少有些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真的能够达成目的。

她正在有计划地减肥。尽管,她不过110斤左右。每天走一万步,是计划中的项目。新的一天,她的日程已经排满,于是,她只有在凌晨时分提前兑现这一万步。一天尚未开始,却已经严格地预支了句号。在化学工业的加持下,世界变得轻易了,如果没有一双“爆米花”鞋底的鞋子和一条塑胶跑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有勇气跑上深夜的山坡。

跑道一侧有路灯,间隔大约50米,掩映在葱郁的树木间。环境显得有些森然。快步走过两根灯柱后,缓慢向上延伸的跑道边,有个女孩的侧影进入了她的视野。尽管坡度不大,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仰望过去的。一个正在与人拥吻着的女孩——她减慢了步伐,分析着眼前的状况。将对方定义为“女孩”,不过是下意识的直觉吧:介于明暗之间,她看到的是对方裙子下裸露的双腿,它们交叉着,分散了身体的重力,承重较轻的那条腿略微向后,呈现一种将要未要扬起的态势。被灯光更多打亮着的,正是这样的一个态势,而这个聚光灯下堪称耀眼的态势,反映在她的直觉里,就是年轻的依据。一个在深夜的公园与人热烈拥吻着的年轻女孩;但女孩的同伴完全隐没在婆娑的阴影与树丛之后。

意识到自己的迟疑时,她已经走到了女孩的身后。她只好跑了起来,发现自己略感慌乱,却并不完全是基于害怕,更多的是出自某种抱歉一般的情绪。她感到自己打扰了他人,同时,羞涩,尴尬,紧张,也许还有一点点被撩拨起来了的兴奋,都借着“抱歉”的感受一同涌来。这番感受成了驱使她跑起来的动力。

跑步并不是她减肥计划中的选项。她只打算每天快走一万步,因为她的年龄似乎已经不太适宜跑步了——据说到了她这样的年龄,不正确的运动,只会加重膝盖的损伤。她45岁了。

跑过去总比走过去更像回事吧?她一边跑一边想,这样不是更接近一个正当的、夜练者的形象吗?面对自己所撞到的一幕,走过去,太像是一个下流的偷窥者了。但跑总是要比走辛苦的,她感到了自己的身体并不适应这不期而至的跑动,两腿与心肺都承受了额外的负担。同时,她也感到了些微的激情。

她熟悉这条山坡上的跑道,快走五圈,能让她完成一万步的指标。那么跑呢?这里面有着相对复杂的换算,严谨一些,除了化学,大概还需要数学与物理的介入。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1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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