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心灵的地狱
作者 故乡
发表于 2021年11月

在我们当中,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的生活原本是美好幸福的,所看到的世界原本是多姿多彩的。然而,突然有一天,瑰丽的世界在他们的眼里黯然失色,美好、幸福的生活让他们感到索然无味,而伴随他们的却是闷闷不乐、思维迟钝、行动迟缓、睡眠障碍、烦躁焦虑、心境坍塌,甚至悲观厌世。

2006年3月,我在网上看到某位公众人物患抑郁症的消息后,起初不以为然。没过多久,我的一位亲人因生意血亏,欠了上千万元的债,也患上了抑郁症。那以后,他怕被追债、怕被抓,整天过着焦虑烦躁、人鬼不如的生活,家庭也从此充满苦痛。之后的2011年至2017年间,笔者相继有好友、同事、战友被抑郁症夺走生命,内心受到极大震撼,从而关注起这一社会问题。然而,要想全面了解、摸清抑郁症患者的内心之痛,采访对于我这位业余作者来说是极其艰难的。为了获得真实材料,从2017年9月起,我不得不把自己装扮成患者及家属,利用一年半的时间,对北京、沈阳的几家医院的抑郁症治疗中心、心理康复门诊、心理卫生科,展开了艰难的明暗采访。因涉及隐私权等敏感问题,本文中的医生、患者均使用化名。

——采访手记

第一章  友人的死讯

第一节 林处长之死

2011年小年这天清晨,春节的气息悄然来到东北某城市,大街小巷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可是,热闹的鞭炮声却没能盖过全市党政机关干部市政府办公厅秘书一处处长林迎春之死的热议。“办公厅秘书一处处长林迎春自杀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上午,市委政府、人大政协、公检法司传得沸沸扬扬。“林迎春是昨天中午在家中突然上吊自杀的。”“林处平时挺好一个人,怎么会自杀?你弄错了吧。” 一时间,对林迎春的死因,体制内出现了多种版本的传闻、猜测和推测。

林迎春算是我结识不久的朋友,我当然不愿相信发生了这样的事实,便操起办公桌上电话,拨通了一位工作交往颇多的政府办公厅副主任的电话。随后,林迎春自缢的事实得到证实。我放下话筒,心绪烦乱,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林迎春的身影,闪现着他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

不打不相识。大约在一个月前的某日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忙于工作,房门突然“咣”的一声被人用力撞开,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撞门声吓了一跳,没好气地问来人:“你是哪单位的,找谁?怎么连个礼貌都不懂,门也不敲就往屋里闯?”“我是市政府办公厅秘书一处处长林迎春,明天你们不是视察吗,找你一同去沿线,我和公安局警卫处的同志在楼下等你快一个小时了,再不出发就到中午饭点了,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只顾低头改材料,根本没正眼看他,听到这儿,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问道:“你是不是想找杨处长?你多上了一层楼。”林迎春很尴尬,木讷片刻后如梦初醒:“对不起对不起,领导千万莫怪,我一着急,就闯您这儿来了。”说完灰溜溜地离去。

水过地皮湿,日过地皮干。这件事很快就被我忘了。可是,三四天后,林迎春在杨处长的引领下专门来到我办公室赔礼道歉,并且再三邀请我出去坐坐,说是要以酒“赔罪”。我本不是酒肉之徒,平时就对喝小酒之事缺乏兴趣,便婉言谢绝。林迎春急得满脸通红,内心十分不安地连忙道:“领导,您若不给我机会谢罪,恐怕以后我连觉都睡不好了!”杨处长特想撮合我俩尽快“和好”,便在一旁不停地為林迎春说情。见林迎春一脸真诚,我心软了,答应了两位处长的请求。

第二天下班后,我们三人来到机关附近的杏花春酒楼小叙,我才仔细端详了林迎春的体貌。林迎春,四十三四岁,一米八的大个,一表人才,干练强势。通过交流了解到,他刚任市政府办公厅秘书一处处长不到俩月。之前,在机关党委做专职副书记,因工作出色,得到了秘书长欣赏,才坐到了第一处长的位置上。而杨处长、我,与林迎春是同日相识,不然也不会闹出如此误会。

林迎春自杀那天是市“两会”结束的第二天。那天中午,他妻子黄艳下楼去小区锅炉房找师傅来看暖气漏水点,前后不过十几分钟,林迎春就寻了“短见”。 林迎春用事先准备好的一根尼龙绳,把自己“吊”在了跃层楼梯最高位置的“横梁”扶手上。他妻子回来后,迎面就看到了楼梯横梁扶手一端已经断裂,和林迎春吊死的惨状。至于林迎春是脖颈套好“绳套”,再翻过“横梁”慢慢下去突然“一坠”而亡的,还是翻过“横梁”直接就往下一跳而亡的,连法医的鉴定也没个准确说法,但林迎春当时已经自杀身亡却是不争事实。

林迎春和黄艳住的是一栋300多平米的别墅楼。这是两人一年前重新组成家庭后,在临河的“丽华苑”购置的独户独院别墅,全部由黄艳出资。由于林迎春每天忙于政务,房子的装修事宜完全由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黄艳一人操劳。黄艳既要忙于打理生意,又要顾及别墅的装修,工程尽管全部包给了装修公司,但到林迎春自缢之日,仍有一些未完善之处。

黄艳接受了警方的调查询问,她提供了这样一些情况:

昨天晚上八点多,林迎春回来了,我知道这是“市人代会”结束了。因为,他离开家那天告诉我,他要到凤凰大厦住会五天,为“市人代会”服务,还体贴地对我说,你这些日子太辛苦了,这几天我不在家你也好好歇歇,别累垮了。

我最近累得确实快崩溃了,情绪很不好,因此不假思索地顺嘴说了一句,你早就该离我远远的了。林迎春没接话,“咣当”摔门而去。

林迎春进屋后,招呼也没跟我打,就直奔卧室,半天没听见他的动静。我心里有点发毛,就进卧室看个究竟。林迎春正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发呆,见我已站在床前,便慌忙坐起来。我发现他眼神惶恐,脸色难看,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声不吭。问急了,他冲我大吼一声:我不想活了!

最初,我认为他在与我置气,但从他神情上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再说,我俩平时不是没拌过嘴,但谁也没有“记过仇”。因此,我突然意识到他抑郁症犯了。我想,这可能跟他工作压力大,不顺心有关。我俩成家之前,他曾坦诚地告诉我,他有抑郁症。我觉得他平时待人和气,谈笑风生,忙忙碌碌,和常人没两样,就对他说,我不介意,有啥病咱都可以治,钱不是问题,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结婚后,他犯过几次抑郁症,病情严重的时候他总想偷偷寻死。但我看得紧,过些日子,他病情好转,人恢复了正常,也就不再想寻死了。昨天晚上,我怕他做傻事,就主动和他亲热,他兴致不高,草草了事。他一夜没睡,一直发呆。我也一宿没合眼,一直拥抱着他,生怕他离开我。

今天早上,我见他情绪仍没好转,就没敢离开家门半步。十点多,卧室暖气接头不停地漏水,我向锅炉房电话报修,维修师傅答应马上过来,但过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过来,我就跟他说,我去趟锅炉房请师傅过来看看漏水点,三两分钟就回来,你千万别出家门,等一会儿我回来陪你去香水公园散散心。你一定要等我哟。我故意语气亲昵些,见他没表示反感和厌恶,就走出了家门……

第二节 大才子殒命

临近下班时,公务班收发员小董匆匆送来一张讣告。我看到死者的名字是谭惠中后十分惊愕,随后心里茫然一片。我当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讣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谭惠中,男,1955年12月12日生于xx省xx市,退休前为xxx委员会办公室正处级调研员,于2015年9月19日因病去世,享年60岁。谭惠中同志的遗体告别仪式将于2015年9月21日上午9时,在北岗革命公墓二号告别厅举行告别仪式。参加谭惠中同志遗体告别仪式的机关人员,请自行前往,并请提前30分钟到二号告别厅前集合。

机关办公厅

2015年9月20日下午4时

我和谭惠中相识在1994年7月,当时我通过公务员考试,录用为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离开新闻队伍,来到机关工作。那时他在办公厅人事处,我的调任考核是他和他处长到报社进行的。报到那天,我到人事处取体检表,与他见了面。初次接触,谭惠中给我的印象不错。他方脸,头发浓黑,模样清秀,文质彬彬,十分温和。时间长了,我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身高一米七八,腰板很直,身体健硕,是我们单位唯一一个无论春夏秋冬,都坚持洗冷水澡的人,唯一一个一年四季都坚持走路上班的人(每天上下班共计两小时四十分钟,且风雨不误),唯一一个冬天只穿秋衣秋裤,不穿棉衣棉裤棉鞋的人。他的形象、气质按现在的说法,绝对是帅哥一枚。

我调入机关不久,谭惠中的工作也有一点小变动,调到了机关党委任处级调研员。他调到党委后,职工文体工作、业余文化生活抓得生动活泼 :书画展、摄影展,歌颂祖国歌颂党征文比赛,军旗、跳棋、象棋比赛,篮球、足球赛,拔河比赛,还有每年八九月份,都把机关全体干部、职工拉到代表培训中心,举行一场打造学习型、创新型、文化型、服务型、高效型、廉洁型机关“和谐之声”文艺晚会。机关干部、职工以党支部为单位积极参与,唱歌跳舞,吹拉弹唱,相声小品,各展才华。谭惠中为了把晚会搞得欢天喜地,严谨有序,亲自写串连词,亲自做主持,还亲自上台唱段数来宝快板,拉一曲二胡《二泉映月》。

后来,我发现谭惠中还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他的硬笔书法曾获得过国家级优秀奖,他创作的散文、随笔,时常在报纸副刊上发表。因为爱好相近,情趣相投,平时我俩走得较近。工作之余,经常会坐下来交流创作体会,规划理想,追梦人生。我在报社工作时,每天风风火火到处采访,工资待遇高,可谓名利双收。但调入机关后,工资降了近半,工作环境也不如报社充满朝气。因此调入机关三四年间,工作仍然不太適应,就经常动议离开机关。这时,大我五岁的谭惠中就像自家兄长一般做我的思想工作,劝慰我安心工作,积极向上,大胆展露才华,为机关建设多作奉献。我为人生中能遇到这样一位才华横溢、品德优良的好兄长而感到欣慰。

十多年后,谭惠中平调到本机关某委员会办公室,他虽然工作很出色,但由于年龄大、暂时没位置等因素,一直在这个部门工作到退休。这期间,我的工作岗位发生过几次变化,后来得到了组织重用,成了部门负责人。因不在一起就餐、不在一层楼工作,平时会议也多,所以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旦有话题要交流,就通个电话。有一天下午,他在电话中对我说,兄弟,老哥身体要完蛋了,精神已经崩溃了。我当时感到莫名其妙。

放下电话,我就去了他的办公室。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每况愈下,以前同他一起办公的女同事,由于心里有负担,要求领导给其调换了办公室。我一推开门,看见他呆呆地站在门口,惶惑不安。我问,老哥,你这是咋的啦?他慌慌张张地对我说,机关所有卫生间都不能用了,到处跑火车,差点把我撞死,我要打车回家解手。我心里画魂,老哥咋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想起半年前,他得脑血栓住了院我去看他,因为救治及时,恢复得挺好,说话唠嗑也跟没病人似的。住了一个月的院,回家又休息了两周就回单位上班了。得知他上班了,我特意打电话问候了他。就在那天中午,我在一楼餐厅前见到了他,并没感到他神经系统出了毛病,只是觉得他脸有点脱相,说话有些费劲,走路慢慢腾腾,腿脚有些不灵便。

没有想到,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他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居然到了这种不堪入目的地步。我的好兄长居然从一个当年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一下子变成了枯瘦如柴、神魂颠倒的病秧子。上苍啊,这是谁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让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承受着这种毁灭性的摧残和打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同情的泪水夺眶而出。惠中兄,你到底咋啦?谁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我大声问他,眼里不停地流着泪。

谭惠中的遗体告别仪式来了不少同事。告别仪式结束,人们纷纷走出告别厅。“从19楼往下跳,惠中怎么想的,太可惜,才60啊。”“惠中也是,有啥想不开的,不就是没提起来嘛,提不提职那都是命,都退休的人了,在家天天看看大孙子,享享天伦之乐该多好,还想那些没用的事干吗?”走在我身旁的几位女同事喋喋不休地感慨着。我心情沉痛,不愿参与这种无厘头的议论,拔腿就往台阶走去。

“主任大哥,谢谢你能过来,您一定要回酒店坐会儿,我还想借机敬您杯酒,感谢您这位人大代表帮我依法维权。”我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和我打招呼的人。团脸,黑脸膛,大眼睛,中等身材,胖墩墩,满脸憨厚。“我叫谭军,谭惠中的表弟,您忘了,我那年右腿被一老板的‘大奔’撞折了,法官拖了好几年不给执行,前年我哥让我找您,这事才了结,您一直没给我机会谢您……”我想起了那件事,和谭军也就不见外了,顺嘴问了一句,惠中兄以前啥毛病也没有,怎么这几年身体和精神一下就败坏了呢,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选择这样一条绝路?“领导大哥您别挑我理,我这得马上去张罗酒店那边的事,哪天得空我专程去向您汇报,但我现在只能实话告诉您,我表哥的婚姻很失败,我嫂子不是人!”谭军说完匆匆离去。

现在,我们一起了解一下以上二人的具体死因。

一、 林迎春死后的第二天,我听到的是他在“两会”期间,因工作上出现一些“小失误”,被上司批评了几句,话可能有些重,无外乎就是“这点事你都安排不明白,要你这个处长干啥,能行不?不行换人,那么多人盯着这个位置呢,我看谁来干都比你强”。我当时不相信这种说法,给了解情况的几个熟人打电话,随后获得了以下披露——

A君,副处调,林迎春同事: 处长挨领导批评时,我们都在场,领导确实说了这些“狠话”。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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