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
作者 李凤群
发表于 2021年11月

1

耀祖关在苏南一个看守所已经有一年多了。十二月的南方已经很冷了。尤其是昨天突如其来的那一场雪。雪花柔软细小、无声无息,但很快铺天盖地,把整个世界全部包裹进去。树梢、屋顶、马路、草地,工人们的清洁桶和睫毛上全都挂着冷冰冰的雪。看守所应该比家里更冷。南方没有暖气,虽然许多人家也不舍得整日开着空调,人们还是有各种办法抵御严寒,然而,看守所就不一样了。我想到看守所的时候就想到冰冷的石墙和铁栅栏。我想到关在那里的人一定在瑟瑟发抖。许多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我曾经参观过一所女子监狱。从表面上看,高墙大院,跟普通的工厂没什么区别,可是进门的时候,没有指令,那些门根本打不开;而且最外层的门又高又重,拉开的时候故意发出刺耳的声音;进了大门,从逼仄的走道拐几道弯,之后,要站在两扇厚重的铁门跟前等很久。陪同人员为了缓解客人的压抑,会向你解释这个程序为什么这么复杂。傻瓜也是心知肚明。进去之后,供参观的犯人宿舍都非常整洁,没有一样尖锐的东西;车间也跟普通服装厂没有区别。普通服装厂有男有女,但这里,只有清一色的女人。我注意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坐在缝纫机前。在我们参观的十来分钟里,她的眼皮一次都没有抬。她让我想起上学时最漂亮的女同学,公司里最受欢迎的女同事以及电影里的女主角。她的冷漠而年轻的脸让我十分好奇,我盯了很久,但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耀祖将从我的日常中被忽略,到了逢年过节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会屹立不倒。但现在,耀祖令我回想起见过的那座监狱,想起缝纫车间里高高的玻璃窗口闪烁着冷酷无情的光芒,想起记忆存贮的各种真真假假的监狱画面,当初的好奇心荡然无存,留下来的是深重的苦涩的滋味。每天早上,我起床后就感到苦涩,每晚入睡前,我仍然被苦涩的感觉包裹着。然而,我一点儿侥幸心都没有,没有像正常人那样问一句,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一场误会?我的内心丝毫没有替耀祖辩解的意思。盗窃、抢劫、打人都是有罪的。耀祖有罪这件事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顽固,无可挪动。后来,我明白了,耀祖的人生,无论经过多少流转,不过是从前那个世界的延伸,跟想象的一样糟。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脸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些信息——我因为年纪小,因而无从表达,但我隐隐有预感,关于耀祖,关于耀祖的命运,早有定局。

我无法称耀祖为朋友——如果一个人你二十年里只见过三次面,说话没超过十句,也许不能将之称为朋友。他也不是我的前男友、不是亲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是我的童年伙伴。他的父亲也是我父亲的童年伙伴。我们两家比邻而居差不多七十年了。我们同一年出生,一同在那个小孤岛上长大。十五岁起,我们去不同的地方上高中,之后只有逢年过节才见面。又过了几年,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讨生活,见面的次数变成三五年一次。算是兄妹也是可以的,但我们到底不是兄妹,如果是兄妹,我得到他进监狱的消息,这个时候应该站出来想办法,而不是仅仅缩在这里掉眼泪。但是真切的眼泪提醒我,耀祖,比我以为的对我还要重要,以至于我束手无策,如困兽在屋中团团打转。

2

耀祖被抓进去的当天晚上,我试着联系儿子。就今天而言,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个人:耀祖和儿子。我儿子对我的家乡非常生疏,不像我们小时候,经常会去外婆家一住就是整个夏天,现在的孩子生命金贵,时间也金贵,适应不了农村的酷暑和苦寒。他一岁那年春节,我带他回乡下过年,正月格外寒冷,冰锥子挂在屋檐上,到娘家头一天,怕他冻着,我们把他裹得像粽子,他很不自在,嗷嗷直叫唤,谁哄都不行,直到耀祖抱着的时候才停止哭闹。这是他和耀祖的第一次见面,他整整纠缠了耀祖一个下午。我们围坐在桌边打麻将,耀祖带着儿子东跑西荡。这就应该是耀祖,沉默无言,值得信赖,吃得了亏。到了晚上,孩子适应了江边的气候,也适应了耀祖,发出咯咯咯的欢笑声。之后我数次带他回乡,他仍然谁也不亲近,唯有见到耀祖,却能大大方方地走到他跟前,喊他“舅舅”,甚至他长大之后,只要提到外婆家,童年和妈妈的好朋友,我儿子总是说,妈,那个耀祖舅舅……

如今,耀祖身陷囹圄,我的兒子远在异国,我已年过四十,我以为一切翻天覆地,可是令我牵挂、折磨我的还是这仅有的几个人,我的内心无比苦涩。冷战了五天之后,我在微信上留言问儿子A-level的考试成绩出来没有。其实这只是个借口,我并不期望他的成绩突然好到天上去,我只是希望这种冷战有理由结束,并且不是以我的道歉——要是道歉的话,冷战结束就容易得多。但道歉是个坏的开始,即使道歉,也应该由他向我道歉。无论如何,我要坚持自己的立场。我在养育他,我在挣钱供他读书,奋斗了半辈子,现在还租住着别人的一居室呢。我甚至也没有继续沟通的欲望,因为我不管说什么,他都会顶回来。有时候搞得我灰头土脑,都不知道手往哪里摆。我一片忙乱,脑子就不转了。等我理顺了,又想争执点什么的时候,人家发来语音说,我们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改变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不如暂时什么也不要说了。

总之,我已经五天没有跟他联系了。但我知道他的动态。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两块可颂面包,喝了一杯牛奶;我还知道他昨晚凌晨一点还在跟别人语音电话。他的笑声通过他在英国监护人的手机传送给我,使我的心里既酸楚又欣喜。

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上一个暑假因为疫情他没有回来,我去英国的签证也过期了。回想他的模样,我的儿子最让我倾心的地方,就是他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这种淡定和稳重,我以为是一种教养,也像是一种基因突变。我跟他父亲,我们这代人,这个家族里都没有这东西。我第一次发现他如此与众不同是在伦敦的街头。那是我第一次去英国,我们在街头走了很久。经过一条小巷时,天已经黑了,行人稀少,路灯昏暗,我很紧张,担心迷路、担心遇到电影里的黑帮火拼、担心招停的出租车司机会抢劫我们。

不会的,妈妈。他说,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说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我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没有那么笃定,对这个地区也很陌生,四周没有参照物,但是,他没让我看出他一筹莫展。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一直到灯火通明的地铁站,脸上才露出喜色,呼出一口气。

但这只是他在人前的样子,进了屋,安顿好,他一声不吭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门很快锁起来。说我们母子零交流,完全不是夸张;说他恨我,更不是空穴来风。现在,我多想跟他说说耀祖的遭遇,可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3

在耀祖被抓进去的前一个月,我才见过他。在我小时候长大的村子,正月初三,到处都有疫情的坏消息,我们已经准备马上动身回城里去,以免道路被封。突然,我看到一辆红色的旧奔驰停在我们两家房子的过道上。我听到耀祖的屋子里有孩子的声音。还能是谁?直觉告诉我是耀祖带老婆孩子回来了。我朝着他的大门口喊了起来,像我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长大了之后我们不会大喊大叫,但是回到村子里我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放大音量说话。耀祖从门里走了出来。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七八年了。但是他认出了我,我从来没有怀疑他认出我。他叫了一声我的小名,然后就那样看着我。他老得有点狠,头顶已经秃了。一个小男孩站在身边,我知道是他的儿子,但是外人肯定会说这像他的孙子。我相信我在他眼里同样老了,但我们都觉得那不是个事。他问我说,你一个人回来的吗,你的孩子呢?

他在国外上学呢,这是你儿子吧?我假装才刚刚发现这一点。

是啊是啊,五岁。小瑞都出国了吧?他的口气里有着掩饰不住的羡慕,以及更加复杂的情绪。他说话的时候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我装着没听出异样,轻描淡写地说,小瑞成绩不好,在国内上不了好高中。

可是那要好多钱。他还是直愣愣地看着我。他小时候就喜欢那样直愣愣地看人。我假装看不见那辆奔驰旧得跟什么似的,反而提高嗓音很惊喜似的说,你买车了呀?

是啊,耀祖买车了。耀祖妈妈正等着我提起车的事呢。她喜滋滋地责备说,人家十年前就买车了,耀祖到现在才买车,还这么旧。

什么时候都不晚,我说,反正都有车了。

以后回来方便了。他妈妈说,他妈妈真的欢喜,去年她还在责备他没有开车回来,如今,因为车,似乎和城市、和儿子的距离更近了,她的面色很舒展。耀祖没有说话。

耀祖的儿子在叫爸爸,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家,毕竟门外太冷了,我们都只穿着件毛衣。

但是,等我吃过饭站到门口,门口那辆破旧的奔驰车不见了,耀祖也不见了。

临时有事,老板让他马上回去。他妈妈告诉邻居们,一并也告诉我。他过几天还回来,他的老婆儿子还在这儿呢。

耀祖母亲脸上的光还在。光是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昨天她脸上还没有这种光,前天,以及之前的许多天,我们大家过年相见打招呼的时候,都没有,但是,在耀祖回来的这半个钟头,光来到她脸上。她已经很老了,大约七十七八岁,但她脸上的光让她神采奕奕,看上去精力旺盛。

直到我離开的时候耀祖也没有回来。他的五岁的儿子独自看着江面,他的脸上隐隐约约有一种耀祖小时候的模样,如果不算冒犯的话,就是那种傻呵呵、直愣愣的神情。这个东西被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了。

4

关于耀祖妈妈脸上的光,我一路都在回味。我本人,并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时刻,作为家里的长女,我的成长是无波无澜的,没有创造过什么奇迹,也没有遭遇过重大挫折。我不记得妈妈因为我而充满了光,并且,我也没有从儿子身上感受到什么光荣的时刻。承认这一点很难为情,但并不妨碍我相信,即使一百岁的人,也渴望看到妈妈脸上的光以及为儿女而感到光荣。

我儿子长到十八岁,我只有在他出生后前七年享受了一个做母亲的快乐,后来十多年,基本上就是不愉快和烦心事居多了。不,这里面还有许多快乐的东西,但那些东西藏得很深,被其他东西覆盖了。

在他七岁之前,我相信我们都是真正快乐的。那时,我的想法开放,不拘泥于那些粗糙的成功学经验,信奉快乐高于一切,希望儿子在自然中锤炼出坚强的性格,我还希望他有爱的能力,懂得给予、分享,总之,我有自己的一套。我把房子买在近郊,虽然上班有点不方便,但近郊有更多的绿化、科技馆和露天公园。别的孩子小小年纪去学钢琴、跆拳道,我则教我儿子快乐和玩耍。他每天骑脚踏车在公园里快乐游戏,并且结识了一个叫陈逸的童年玩伴。陈逸的父母在教育方面与我们不谋而合,大人小孩都非常投缘。我们两家都没有刻意选择重点小学,两个孩子同一年上了小区附近的一所普通学校。

一进小学,王嘉瑞就显示出跟别人的差距。他成绩不佳,显然不属于那种有着惊人记忆力和学习兴趣的孩子,但这没有引起我特别大的警惕。有一次,我看到儿子考了83分的试卷右上角画了一个圆,里面是一个“40”。这是什么?我问儿子。

这是我的学号。儿子声音响亮地回答我。

但是,下一张考了79分的试卷上赫然画了一个44。你的学号会变吗?

不会呀。儿子歪着头打量着试卷。我意识到这不是学号,可能是排名。班上总共45个学生,这意味着我儿子的成绩是全班垫底。我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试着走到教室门口接孩子,主动和他的语文老师聊了几句。她证实了我的猜测:那的确是排名而不是学号。她很高兴我终于来找她谈话了。她告诉我,别的孩子都在上小学之前完成了拼音和百位数之内的加减,王嘉瑞这方面基础的确很差。但是,她接着说,可以通过周末上补习班的形式让他追赶上学校的进度。

他不是笨,他只是基础差,只要家长用点心就可以了。

见我一副不是特别在意的样子,老师面露不悦:高考制度摆在这里,成功或者失败,一目了然。上重点中学,成为一个有用的、体面的、成功的人,表面上成年才能决定,事实上决定因素在起步线上,在小学、在每一天、在家长的观念里。她说得很有哲学意味。这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年轻老师,她的脸上写满了世故和阅历。她的神情里有一种“非此不可”“别无选择”的意思。她脸上还有另一层意思:你,和你的孩子已经滑在了某种危险的边缘。我一阵心慌。

直到第一次参加家长会,我更真切意识到一个成绩不好的孩子在学校里的处境。我儿子应该还是懵懂无知的,看到妈妈坐在他的位置上,兴奋地咧嘴一笑,把书包往我身边一丢就逃开了。他在操场上做游戏,等我开完家长会带他一起回家。

数年之后想起那个家长会,我仍然感到毛骨悚然。

似乎上一秒还有和我一样的家长们,他们轻松愉快地交流,像我一样坚定地沉浸在给孩子一个“快乐自然健康”成长的理想中,决心当与众不同的家长。但是,班主任开口的一瞬间,就给乱糟糟兴奋着的家长们一个下马威。她简洁地问了声好,就步入正题。她列举了这个班同学的毛病和问题,说到自己承受的压力和劳累,她特别说到有些孩子,给班级带来了很大的挑战。家长们停止交头接耳,端正坐姿。班主任说话的时候不与我们的目光对视,无法断定她在说谁的孩子。气氛很快变得相当沉闷,甚至令人心慌。紧接着,她开始表扬起几个孩子。她指着在一旁帮忙的孩子,列数他们的优点。她一再提到这几个孩子的名字,说他们有很高的学习自觉性,不让人操心,起到了带头作用。这些孩子被挑选出来在黑板上写欢迎致辞,他们穿梭在坐满了家长的学生位置上,把老师提到的注意事项发到每位家长手上。他们表现得相当自信,有点儿像社会上的成功人士。很明显的,这几个孩子家长的表情松弛了。总之,令她稍感安慰的是,在这个糟糕的班级,仍然被打捞出五六个近乎完美的孩子,多少让她轻松了一些。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是有天赋异禀的孩子,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用突出的表现征服了老师,赢得了关注。

我渐渐发现,老师所有的批评和担忧里,都有针对我儿子的部分。但王嘉瑞根本感觉不到他就是老师嘴里那一类“粗枝大叶,上课容易分心,态度不端正,喜欢交头接耳”的亟待家长重视和修理的差生。家长会刚结束,他就窜过来喜滋滋地牵起我的手。他的手热乎乎的,额头上有残留的汗珠。他不知道我的心情已经跌到了谷底。老师说了,孩子的问题就是家长的问题,学习的问题就是命运的问题。上升到这个高度,让我觉得胸闷。我的儿子是个笨蛋,这个念头开始蹦出来,我的快乐教育的理论这会儿也不那么笃定了。我妥协地想,我也不想做一个天才的妈妈,我只想做个普通孩子的妈妈,至少不会让老师觉得我的孩子是个麻烦,在其他的妈妈听到我的自我介绍时,不会“嗯嗯”地打着哈哈,而那些明星学生的妈妈周围全是赞叹的声音,这个场面太伤人了。

这算是我们人生的新篇章。我隐约感到王嘉瑞不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活泼、机灵、乐观,有主见、有好胜心。他不是。他调皮、爱玩,特别爱热闹的场合,可是见到大人却不会主动礼貌地打招呼,也似乎对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不感兴趣,不敢看恐怖片,也没有拆卸电视机的好奇心。四岁之前他只有两个创举:一次是把他爸爸的新手机放到装满水的茶杯里;另一次是剪碎了一床被子。关于被子,我逼问过他。他用有限的语言,表达了他的想法:他很想知道剪刀能不能把被子剪碎。他一解释我就原谅他了,不,甚至更爱他了。

但他是个笨蛋。这很让人沮丧,这似乎是个事实,有各种试卷上的排名为证。

这样的情绪随着学期的深入越来越深。我对这个小学产生了一种恶感。我和陈逸的母亲做了一个简短的交流。她儿子的问题跟王嘉瑞一样,她本人压抑和受辱的感觉也和我一样,即使她面对的是另外一个班级、另一个班主任和另一群优秀的学生。

我和他爸都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年年拿奖学金,对我们来说,学习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想到我儿子从一年级就被认为是差生,在班上连个小组长都当不上。她的声音明显不够淡定了。

你本来就不稀罕什么组长……

我不稀罕是一回事,当不上是另一回事。

看得出,她的教育理念已经在转变。她的话让我对学校的恶感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快乐童年带来的后果没有因为我的重视而消逝,仿佛我不止让我的儿子享受了学龄前快乐无拘的时光,而是透支了人生的信用卡,要连本带息地加倍偿还一样。老师把班上的家长组成一个QQ群,每天从这里布置作业。一开始还只是布置作业。到后来,除了布置作业,就是班主任老师的训诫。班主任老师说,家长们想一想,我们这个学校本来排名就不靠前,升好中学的几率就不大,如果再成不了尖子生,这样一路下去,连个普通的三本都上不了。这些都是用数据说话的,不是我们凭空捏造。这些话隔三岔五就重复一回。许多家长点头称是,也有些无动于衷,我则被说得心灰意冷。数学老师好像长了千里眼,看到我不是滋味的样子,她在群里补充说,其实并不难,教育,任何时候行动起来都不晚。她们就这样前后矛盾又配合默契地夹攻我。基于自己是如此的容易受人干扰,我决定打起精神,试着准备按照老师的意愿来教导孩子。负责任地说,这也是违背我自己的意愿的。每天晚上我逼迫他弹琴——既然他的同学都各有特长,这一点他似乎也应该跟上去。其余时间,我督促他写作业。我坐在他对面,算是寸步不离,直挺挺地看着他的手,间或用些空洞的话来鼓励他。一旦他的笔尖在纸上绕来绕去,不落下去,我就意识到他在开小差。那时我们尚可称为朋友。我常用感情来诱导他。我告诉他,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他,我也不会。但是,越来越多的冲突则无可避免,一旦他拿回来一张排名倒数的试卷,一旦他的老师在我跟前讲他又犯了什么错误,一旦我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如此多的一旦,对我的耐心和爱心是致命的摧毁。

而且,毫无悬念的,情况没有改善,他没有变成我和老师期待的那样的小孩,仅有的几次好的表现,数学考了满分。体育测试得了“优”,我们全家就出门庆祝,就是为了强化他对此事的记忆和愉悦感和追求成就的决心。遗憾的是,这样的时候非常少,少得可怜。无论我用了多少心思,他回报我的是更差的成绩。试卷上出现他没有学过的东西,但别人同樣能得到高分。毫无疑问,他的同学们不仅在学龄前就开始学习,现在仍在加速度进步。这使我无法去跟老师理论、辩解。我知道她们有一大套现成的理论在等着修正我,她们期待的是我狼狈不堪地点头称是。就算我如丧家之犬,她们也不会满足、不会原谅,最后还是放弃不管。儿子的成绩变成了我的弱点,我有时像他的同谋,是学校的破坏者和后腿,我开始躲躲藏藏。遇到他们班长的妈妈,我也装着没有看见。那些意气风发的家长让我自惭形秽。到后来,我每天像贼一样猫在学校围墙后面,等他出来,带他回家。最折磨人的是每天傍晚,孩子们在校门口和老师们告别,但在那些欢声笑语背后,藏着很难体会的残忍。另外就是陪伴做作业的时刻,我明显能感觉到孩子的疲倦。他不勤于思考,对明明白白的答案也不知情,有时明显是想装糊涂逃过去。仿佛他觉得,只要他做得够快,妈妈会布置更多的作业。别的家长的确是这么做的:如果孩子在学校把作业做完,他们晚上会拿出来更多的练习题。但我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再三向王嘉瑞保证,早做完早休息。他不抵抗,只是消极地摆弄着作业本,这样磨蹭到夜色已深,我们彼此都疲倦不堪为止。这个交涉过程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痛苦。我心里明白,比起一个快乐的童年,我更希望他成为一个优秀的、有出息的人。而他正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有可能朝相反的地方去。我常常忍着忍着,很想一跃而起,一巴掌糊过去,打到他目瞪口呆为止。

5

我爸爸退休之后,就生活在过去的老宅子里。他偶尔会来我们兄妹几个家里转一转。他成了我了解老家人事的唯一管道。在我把儿子送到英国读书的那一年,我爸爸带给我一个消息:

小林回村做善事来了。

这是村子里出了一件比较轰动的大事。这个事从我爸爸、从我同学和亲戚那里分别以多种版本传到了我的耳边:小林那年腊月向村里每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捐赠了一千块钱。有人说捐赠会年年持续,还有人说即将每人每年一万。

政府都没有他那么大方,而且不需要啰里啰唆,左手摁个手印,右手就拿到了钱。

都说现在的世道坏了,我看却是更加好了。我爸爸补充说。

我们的村庄一直以来是一个边缘的、没有受到过任何重视的小岛。堤坝是泥土垒造的,房屋也是泥土墙壁。在我长大之后,许多房子重造后改用青砖,不过就那些青砖,都是村里人自己挖土、建模,在村口的小土窑里烧出来的。我见过许多孩子在这里出生,虽然现在他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也见过许多老人在这里死亡,埋在村头的坟岗。我经历过发洪水,水位跟门槛齐平,武警们扛着沙包从大船上跳下来,我也见过江心里一闪而过的江豚。后来,大多数年轻人陆陆续续离开,出外谋生,留下老人和孩子,但是,严格来说,至今这个村子里的人没有享受过任何福利,也没领过任何救济。小林的壮举让村子里充满了欢乐。

后来又听人说小林在村口圈了一块地,说要造一幢五层的楼房,把村里行动不便的老人都拢在一起住,免费。

那年春节回去的时候,村里人都在说这个事。他们说他在学刘强东。

我对小林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记得他是耀祖的表弟。他仅比我和耀祖小两岁,小时候,他就是个大大咧咧、生性温和,最喜欢玩弹弓的小屁孩。他的家境也是一团糟,至少不比耀祖家更好。他的父亲是一个驼着背的、整天愁眉苦脸的老实人。小林没有朋友,只有跟在耀祖后面,可耀祖对小林的态度不好,因为小林身材矮小,常受欺负,又没有自己的主见。不管去哪里玩,闯了什么祸,最后来承担责罚的总是耀祖。没有迹象表明,他将来会与众不同,有大成就。但在成年后我们各自分开近二十年,他衣锦还乡,并且成了一个大善人。那年正月我也见到了他。他穿着看上去昂贵的西装,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对着菜地、荒坡和芦苇荡指指点点,像是在回忆,也像是要赋予这些事物新的意义。他后面跟着两个比他年轻的小伙子,像在陪他视察自己的江山。而我们这些同辈,仍然在各自的城市里过着平凡的生活,想到这里,我闪回屋子里。他走过来,邻居们跟他打着招呼,感谢他;他走过去之后,邻居们在背后继续夸奖他。

他跟耀祖一起长大的,耀祖就没这个出息。耀祖的妈妈本来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突然站起身来,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胸口,走回了屋。她非常瘦,她走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小林是她出了五服的远房侄子,就在刚才,小林经过她的房子,还亲热地问候她。她问小林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小林说再找机会来专门看望她。可是突然之间,她表现出这样激烈的情绪。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各自散开。

等到吃晚饭时,我妈妈告诉我,年前小林来发钱的时候,全村只有耀祖妈妈没有要。

小林自己并没有亲自来发钱。他的几个下属来操作这件事,他们挨家挨户发钱和油。带着印章,领过钱的只需要大拇指上蘸一点红泥,盖个手印就好。

他们并不清楚耀祖妈妈和小林的亲戚关系。他们把钱递给耀祖妈妈的时候,耀祖妈妈一口回绝了。

我有儿子。不需要救济。

这不是救济,有儿子也可以领。小林的下属解释说。

有儿子怎么能要别人的钱呢!耀祖妈妈早有准备,仍然客客气气地摆了摆手。

小林的下屬并不喜欢强人所难。他们继续向前,去寻找下一户符合条件的老人。

村子里的人都不欣赏耀祖妈妈的做法。如果欣赏了,就等于承认自己的钱拿错了。因为没有儿子的孤寡老人才三五个,可是,现在领了钱的有五六十位。他们一致责备耀祖的妈妈“老顽固”。

“老顽固”没有悔改,她放出话来,就算小林建了房子,她也不会搬进去。她没有理由让别人给她养老。给她养老是耀祖的事。

这样一来,又像是对那些指望从自家房子搬出去的老年人又是一次嘲讽。老年人过来跟耀祖妈妈争辩说,这些剩在村子的老人零零散散地分住在埂上,有一个突发意外,其他人好几天才能知道。住到一起有利于大家相互照顾。

可是耀祖妈妈不肯就范,小林的房子还没有影子,她和邻里之间就此已经拌了好几次嘴。

她似乎一心一意对善良和关爱关上大门,主动脱离一种慈悲和照应,甚至和一辈子的老伙伴们公然对立。她卓尔不群的样子几近可憎。

真顽固,我爸爸说,我都不好意思责备她,她都过得那么苦。我相信我爸爸说的苦,是对耀祖的思念,现在,唯有对儿女的思念是他们共同的东西。

我爸爸说,做长辈那样做是不对的。

那次他来我小妹妹家,我妹妹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们在一起说着闲话,相信我们姐妹俩目光对视了一眼,被我爸爸捕捉到了,他急忙补充了一句:我会跟孩子们商量着决定,而不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

他的话,显示他与耀祖妈妈巨大而本质的区别。

我爸爸比我年长二十四岁,他竭力保持智慧犹存的样子。像年轻时一样,他每天都从生活的经验、从子女、从新闻、从各种突发事件中学习新的东西。但是,我相信他仍然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能避免别人的错误,却未必能避免自己的错误。

6

既百思不解,又心有不甘,我的疑虑越来越重。出于对糟糕心情的改善,以及对儿子智力的疑虑,当然老师的暗示也有些影响,我带王嘉瑞去了医院,检查他是否有多动症。诊断结果显示他一切正常,相当健康。脱离了学校,他和我都是正常的,连医生也说着正常的话。他说大多数孩子其实都不爱学习。不爱学习是人的天性。所有的学习和知识都是成人在对抗人类自身的弱点,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无故障地接受安排。

这位医生年纪已经很大了,两鬓斑白,面容慈祥。他说,他经常要接待像王嘉瑞这样正常的孩子,因为在学校表现不好被送来检查。现在人都太聪明了,智力正常的就被怀疑有病。

的确,有些人应付压力的能力强,有些人应付压力的能力弱。有些人适合当前的节奏,有些人就是跟不上。

老师可不这么善解人意。

起码做妈妈的要善解人意。他微笑着说。看来,这样的情况他不是第一次见了。

最后,医生叮嘱我说:

强行让他跟着别人的节拍,只会扰乱孩子正常的心智,现在看不到后果,但总有一天,那些拔苗助长的后果会显露出来。

医生的话像拨开了一道迷雾。我冷静下来,好受了些。算是检讨自己带孩子看医生的疯狂念头,我又开始周末带他去公园、去乡下、去科技馆。王嘉瑞奔跑在草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科幻片,脸上有一种迷人的专注,他的兴趣包括收集搭建城堡、卡通片和漫画书;他还对新款的汽车特别着迷;遇到球场,也表现得兴致盎然。在雾气弥漫的早晨,我们骑电动车去上学。他坐在后座上,身上的热气通过我的外套传导到我背上。这是真实的生活。这个时刻我总会消除对他的怀疑,对人生的怀疑。但是,他的成绩仍旧不见提高,频繁犯一些低级的错误:上课有小动作、字不好看、在课堂上顶撞老师。有次测试,他一道题都没有做错,却因为字迹不端正而被扣了五分。奖状和赞美与他无缘,并且有迹象表明,他受到过体罚。有一天放学,我看到王嘉瑞的右腮明显肿起来,而且还有青紫色。我问他怎么搞的,他回说不知道。如果他自己撞到什么地方,他不会不知道。我打电话给陈逸妈妈。她一诱导,陈逸就和盘托出:王嘉瑞亲口向他抱怨,上课时插了一句嘴,被老师拧住面颊拖到教室外面。他脸上的青紫是这样留下来的。

王辉冲动地说去找老师理论,去找校长告状,甚至到教育局投诉。我让他冷静一下,我先去和老师谈一谈。

隔天我特意去王嘉瑞的教室接他,故意留到所有的学生都离开,抓住一个和老师单独交流的机会,试探地提到王嘉瑞挨打的事。我说话的时候接触到老师的眼睛,她象征性地睨了我一眼,即使我暗示她,我已经知道关于孩子脸颊的青紫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的眼睛里仍然明明白白地写着“哎呀,你找到解决你儿子麻烦的主意了吗”这种显而易见的责备之意。我心里顿时明白,指望她意识到对我儿子造成了伤害并且道歉,这是万万不会发生的事。她的心灵已经非常顽固,相比之下,我显得天真可笑和充满着罪过。

我听到过许多关于老师报复家长的行为。她被训斥一顿,她写检查,扣奖金,然后呢?她不会再打你的孩子,但她也不会再管他,何止如此,她还会暗示其他孩子来孤立他。你虽然出了一口气,但你的儿子会生活在孤島上。王辉还在想着对策,我却已经做出把这口气吞回去的打算。得知我的阻挡,王辉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他的额头上的纹理写着无处发泄的愤怒。

就算选择忍气吞声,老师们对待我儿子仍然是他们那一套:批评、怒骂、罚站、抄作业。老师们把他们认为应该做的步骤完成之后,把我儿子扔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忽视他、羞辱他,直到放学铃响起。一开始,还有人同情他,后来大多数同学经过他身旁,也变得无动于衷,甚至幸灾乐祸。

这些事情,令我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王辉也变得很焦躁。他坐在沙发上看球赛。对电视机里所有人的表现都不满意,嘴里一直骂骂咧咧。我也是,蹲在厨房里择菜时,想到儿子的脸颊被人揪着往外拖,眼泪常常情不自禁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很快,那滴泪珠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有天我去接儿子放学。他说他们班上有个同学得了区里的奥数冠军。

你想当奥数冠军吗?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想。他的回答出其不意的干脆爽快,不仅把我,把旁边等红灯的骑车人都吓了一跳。

那你怎么不好好学习呢?

我想好好学习的呀!儿子瞪大眼睛,露出委屈的神情。或许他也像我一样,只是不知道把“想”和“做”统一起来。

那时候我醒悟过来,就连我的儿子自己都已经被熏陶感染,做好进入角色的打算,我,还停留在原地。我下定决心要推他一把。

儿子四年级的时候,他的好伙伴陈逸转到了一所国际私立学校。他妈妈来告别时说,儿子的成绩很差,不太适应中国的教育。“别人家的孩子”让他们怀疑人生,他们不得不重新规划下一步的发展。他们让他念私立学校,然后送出国。陈逸的母亲表现得很振作,很有头脑,看上去也有这个经济实力。

半年过后,陈逸的妈妈打电话告诉我:陈逸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学习成绩大幅提高。现在,她谈起儿子来不那么唉声叹气了,对自己下的这一步棋,她非常满意。甚至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她还微微压抑着自己的轻松和喜悦。

陈逸的转学,对我和儿子打击都很大。我很沮丧没有能力跟他们做一样的安排。我儿子再也不能经常和小伙伴坐在一起看漫画和骑脚踏车,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们提到陈逸的名字,他会变得暴躁和易怒。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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