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玲
作者 禹风
发表于 2021年11月

她已走投无路 我们暂且有所倚恃 ……

是日春风拂面,我来见羯玲。

我没听过她这姓,有点好奇。莉莉告诉我,羯玲是台南人。

没来由地幻思可能成为我上司的女士不太得体,但“匈奴”这两个字还是浮现出来,充满矛盾的意趣。

我们三人约在徐家汇无极广场底楼咖啡街,莉莉居间介绍。我眼前这位羯玲比我年纪大些,短发,单眼皮,塌鼻子,肩很宽,有种不时尚的强劲身材,实在说,就是农妇那种强劲,那种田野塑造的身体比例。羯玲皮肤挺白的,是城市里普遍的肤色。她不高,应该才一米六十几。

她对我伸出手:“我是羯玲,你就叫我羯玲。”

我小心翼翼握她手,她手冰凉,不过不潮湿:“麦克,中文名刘岗。”

这是一次正经就业面试,说不清是不是我期待的,但一旦成功,我就满血复活,把前一个雇主留给我的困局打破。

莉莉先告辞,羯玲带我走进她选的非主流咖啡馆。拣了靠窗座位,而我面对她坐下。

小圆咖啡桌不大,所以我俩之间物理距离变得很小,我减弱了我的呼吸。还好,羯玲身上没什么强烈气味。

我对周围人的体味非常敏感。我不能和体味难闻的人相处,无论男女。这归罪于我的强嗅觉。

“你喝什么?”羯玲拿起她那份酒水单,我立马回复:“依云水。”

她仿佛作不了自己决定,迟疑地反复看单;我趁机进一步打量打量她。

羯玲并非纯粹圆脸,她两颊后侧呈现隐约的骨形,我疑她性格柔中带刚。她眉毛没文过,却给人文过的感觉。无论脸容身材还是肤质肤色,看不出她年近半百;她的面相,一看就没家庭生活的痕迹(莉莉告诉我羯玲未婚),没那种所谓无限忍耐落下的淡淡印痕。

羯玲抬起脸,困惑地看了我一下,想必她发现我始终在打量她。我出于礼貌报以微笑;她的眼色,是她此刻最露棱角的东西。

她最后选择一杯普通红酒。我的依云水是冰镇的,倒在玻璃杯里,与她的酒一起送来。

“那么,你是能帮上我忙的人啰?”羯玲抿一口,薄薄嘴唇被酒液衬得发灰,疑问似乎发自她内心,“除了你履历,莉莉还给我讲过你从前做她同事的一些故事。”

“是啊,”我笑了笑,我察觉羯玲这人有一个破绽,这破绽让我登时往深里寻思,“如果您决定聘用我,我倒是第二次踏进这公司呢。当然,上一回和莉莉共事的时间并不长。”

“所以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公司?我才到不久,光莉莉一个人帮衬我,不够。”羯玲又开始喝她那杯酒,这就是她的破绽。

谁会在面试一个下属候选人时喝酒呢?尤其她算公司高层,一位女副总裁。

我点点头,羞耻感掠过心头:这面试岂不从一开始就偏离了常规?羯玲和我并没交换任何职业化信息,我们(包括走开的莉莉)仿佛在缔结一种联盟。

我五六年前短暂在这公司干过,也在羯玲这部门,没多久我跳龙门了,到更大、更有名的公司干更高职位。不过我那次短短的阅历已足以了解暗地里的联盟在这家公司象征什么。

羯玲有点脸红,可能喝了酒的缘故,不过我觉得她脸上红晕带紫气。她盯着我眼睛问:“你会和莉莉一起帮我?”

“当然,毫无疑问。”我立马回答。

以下属身份论,难道有其他回答?

此时此刻,我需要这份工作。这职位符合我目前几乎所有需求。

羯玲迷信我的背景,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动了动,像脱下大衣那样摆脱了陌生人之间自卫且不安的心理,她一口喝干杯中酒,对我吐出一股轻微酒气:“莉莉把你说得很能干。我们现在捉襟见肘的地方,有了你,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往后微仰,看着我未来的女上司,她让我莫名其妙想起在奥地利某山地动物园见过的河狸。河狸拥有华贵闪亮的毛皮,在水塘里忙来忙去,嘴里叼着鲜鱼。

羯玲身上罩层岚气,令她与众不同。

我琢磨她那岚气究竟是什么物质,她微叹一声,回脸看我:“我才来上海一个月,尽待在办公室里了;公寓也租写字楼附近的。除了徐家汇,我哪里还都没去。”

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层岚气是她的迷茫:“你从前来过大陆几次?”

“我从台湾去美国游学,后来在新加坡、韩国和日本工作,还第一次来大陆。”羯玲表情忽像个小女生,投降式地報告我:她包包里除了口红其实空空如也。

我即刻有了种卫护同事(而非上司)的豪情,我对她庄重地笑笑:“明白了,我会逢山开路,保驾护航。”

我历来的职分,在跨国公司中国总部里不算高也不算低,大致叫总监,总裁的总,太监的监。从字面看,这位子接近核心,处宫墙之内。不过,担任这职分要时刻意识到自己未经去势手术,不可能得到核心人物充分信任,必须谨言慎行,不能骚。

羯玲作为副总裁,她又如何呢?

等羯玲提出想聘用我之后,还会有两轮面试。一轮见公司人事副总裁;最后一轮,要么见总裁本人,要么见行政副总裁。

好在我上回离开这公司时公司曾挽留我。想起那位人事副总裁女士,我心里泛起友好涟漪,她的香港口音很亲切。总裁大人蒙哥马利田是这公司的王,他当时对我跳槽表示遗憾并试图安排我连升三级以作挽留。我记得自己表白说想出去自我锤炼,等有所长进,再回来效力。行政副总裁则是个温和的矮子,是从底层一级级做上来的,他也给我柔和印象。

人事副总裁女士随即通知我面试,也约在无极广场某咖啡馆。

想必她心里对我也有友好涟漪?她从一张桌子后满面笑容站起来,张开双臂拥抱了我。我俩从前其实并没太多接触,这恐怕就归功于外企常说的人和人之间的“化学”:有人天生厌你,就有人天生喜你。

她的面试竟也不像面试,像大姐对久别重逢、近乡情怯的年轻老弟报以热情欢迎并赠之忠言。她给我的特别赠言是: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时间是一个骗局。

“你回来,OK。但仔细睁大你眼睛,看清时间与时间之间的沟渠。”

总裁大人,如我意料中那般骄傲,他不安排他自己面试我。我也从未相信他会纡尊降贵。

坐在大办公桌后像个侏儒的行政副总裁抬头看我,笑笑,一脸疲惫,满额头抖动深皱纹:“哟,比从前显得成熟些了么!”

我很快拿到了聘任协议。

怎么说呢?看数字,这是我凭朝九晚五挣到最多钱的一次。

看来,公司愿意承认我去而复返的价值;而羯玲必定强调过了我对于她的重要性。

我明白面前所有舞蹈着的线索都系在同一个钉子上:羯玲到底要我做什么?

一旦我成为公司一员,她必将对我和盘托出。

我懂得如此之快的入职步骤表明羯玲急着要我就位。我有“食人之禄忠人之事”的老派气质,等最靠近的周末一过,我背上空电脑包,就去写字楼报到了。

羯玲在,她见我进门,圆脸生花,好阵喜色:“你来了?中午我请你吃饭。”

部门办公区起一阵小小骚动,那些还没挪窝的老相识们对我挤眉弄眼,有人欢喜有人忧。

我目光找到莉莉,像从前那样走去坐在她边上。这公司喜欢搞水土不服的“扁平化”管理,唯总裁副总裁才配给独立办公室,其他级别全大杂烩地坐大敞间。总监级别可坐背对窗户的那排,没眼睛从后方监视我们;而各级经理坐总监前方,以此类推,最前排者菜鸟。

莉莉高兴得像手里股票探底反弹拉长红,亲热地瞅我,笑不动。如果羯玲不请我吃午饭,我午饭自有着落。

我没干别的啥,仅通知IT部门给我送新电脑来。我挨个去和老相识们打招呼。曾经关系好的,拍一拍肩,来日方长;过去彼此看不惯的,亲切地多聊会儿。倒不是虚伪,有时候事易时迁,利益链条随时间变了,你得尽量给人好脸,让人家立地成佛,对自己也就是大好事。

没几个回合就到了午餐时间,羯玲兴冲冲提着手袋出来,还特意围条装饰性的三角围巾,对我招手:“麦克,走。”

我站起身,听见莉莉调戏我:“嘿,应召呢?那咱倆明天吧。”

羯玲和我在新元素餐厅抢到一个两人位,靠墙角,说话倒私密,方便谈论公司内情,不担心人多耳杂。

羯玲今天点菜爽快利索。她先问我要什么,我看出她自掏腰包,就只要一份厨师色拉和一杯橙汁。她点点头,告诉服务生她要同样东西。

我们端着橙汁互相打量。上次算打量陌生人,今天我打量新上司,她打量新下属。

我琢磨她到底在魔都地盘上碰到啥难处要我帮忙;她琢磨我什么呢?也许她正观察我是否机灵能干。我一进餐馆就眼明手快抢到空座,是不是足证宝刀未老?

“我们部门现有几个总监和高级经理你搞明白了没?”羯玲问我。

我算了算:“六个吧?”

“嗯。”羯玲拧紧眉毛,“你是第一个我招聘的总监,其他都不是我招的,莉莉么,她还算实在。”

我有点明白了,这逻辑和我对局面的理解相符。

“羯玲,中国人老话里有‘嫡系部队’四个字。我是你聘的,当然算你嫡系。”我明确效忠,“莉莉你已经信任了,我觉得汤姆邓也没问题的。过去,我、莉莉和汤姆合作愉快,观念一致。”

羯玲无笑容地点点头:“这我明白,不用说了。我想告诉你的,是关于崔西张和克莱尔潘。”

崔西张?

克莱尔潘?

羯玲,你想搞哪样?

我心里一惊,等她把话往下讲。

“你是我招聘的第一人。你要知道,我单枪匹马,到这个大得叫我头晕的城市来。你不晓得我感受,像只小蚂蚁跌在旋转奶酪桶里。”羯玲不像开玩笑,她嗓音沙哑深厚,显明的疲倦慢了她语速,“说实在的,莉莉并没帮上我什么,也许倒是我有帮到她。我不了解大陆人,真的,她们都很奇怪呐。”

我眼前的女上司倏然消失。

一个到异乡讨生活的台湾女士忘了我也是“大陆人”,开始对我倾吐积累太久无处释放的内热。

羯玲转动玻璃杯,看橙汁在杯里波动:“你从前的上司,那个老太太,还记得?是啊,她赖在办公室里,用尽她策略和力气想赶我走,虽说她已正式接到解雇通知书。

“这在美国、日本、新加坡或韩国都不可能发生的呀。麦克,她占据本该移交给我的办公室整整两个月,把解雇通知书锁在抽屉里两个月,阻止下属向我汇报工作也长达两个月……”

羯玲两只单眼皮眼睛慢慢在举起的橙色玻璃杯边变圆,她瞳孔放大,茫然看着我,眼里湿润晶莹,脸色紫出闷红。

她猛从我脸上移开视线,望向窗外:“没人阻止她。我向人事部求助,人事部打开一个发霉的空房间让我进去坐,对发疯的老太太却放任不管。”

“她到底不是走了么!”我试图安慰羯玲。

我回想前上司模样,想象那老太太最终把办公桌里的东西捧出来分发给大伙作纪念。她离开写字楼,这年纪,不会再有人雇她,她将直接步入所谓“晚年”,我确信那才是她真正恐惧的东西。

“也许她抵抗的不是你,羯玲。”我脱口而出。

羯玲没听我说,她沉浸在某种深度思虑里。她快速翻动手机里邮箱,寻找无数邮件中的一些,像个力气薄弱的人试图翻遍垃圾山,发掘出被害者尸身。

“我想让你看看她发给我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劝告。”羯玲终于放弃了努力,倦意涌上眉梢,她颓然搁开手机,呆看着我。

“那么,崔西张和克莱尔潘?”我提醒她,我感知那便是她请我吃午饭的正题。我必须向羯玲显示:我有能力猜到她的焦点。

“嗯。”羯玲猛推开刚送上的色拉,“你可以先吃饭,吃完饭我们细谈。不过,我告诉你,得想办法尽快让崔西和克莱尔从我的部门滚蛋!”

我喜欢新元素餐厅色拉里的芝麻菜,我喜欢这股苦中带涩的植物气息。我并没接羯玲的话,尽管我对崔西和克莱尔将遭羯玲清除这可能性感到振奋。

这两位是这部门学历最低的管理人员。崔西身为总监,目前我和她层级相同,在羯玲手下级别最高;克莱尔是高级经理。

崔西勉强在四线城市本科毕业,克莱尔简直没读过大学。

不过,她俩都是所谓“人精”,搞人水平与学历高低成反比,我们这些学院派全不是她们对手。我上次辞职虽和这两位没直接关系,但我闻到崔西和克莱尔的气味就反胃。

羯玲不像在试探我,她露出了太强烈的厌恶表情。看来,提起崔西和克莱尔甚至令她忘记了吃的是什么食物。此刻,她看了一眼刀叉下的绿叶,显得特别沮丧。

“你见多识广,你圈里有没有能取代崔西或克莱尔的候选人?我知道公司能给高薪,所以我有实力雇能人的。”羯玲放下刀叉,那色拉才吃一半就不要了,她声调变得稍稍平和,像同我解析一个方案的科学性。

我大口大口把新鲜菜叶塞进口腔,抢着在和上司作严肃讨论前吃完我的份额,芝麻菜尤其浪费不得,苦得我喉头清爽。我噎了几噎,喝掉橙汁,喉结上下滚动,终于回答羯玲:“圈子里能人当然有,但能人都在位子上,也都很谨慎,轻易不跳槽。”

羯玲不容分说:“你可以先介绍我认识他们。等崔西和克莱尔一走,我就向人事部提议新人选。”

“羯玲,我想声明:这不是我职分内的事,我只想干好自己分内;对部门人事,请允许我保持距离。”我知道这声明晚了些,但再不声明,就不像样了。

新上司脸上刚有些消退的红晕立马又浓重,她始终处在上火的状态呀,这真让我感到抱歉。

我补充说:“有一点我可以说明。从前我和崔西克莱尔共事时间不长,克莱尔我尤其不了解,但我知道崔西和老太太关系非同一般,老太太处处护着她。我对崔西的学历和能力都很怀疑。”

羯玲点点头,笑了一声:“她有什么学历?能力嘛,更一般。”

“但是,我不想一进部门就卷入人事冲突,”我苦笑,“尤其我认为你对崔西的判断准确无误。”

羯玲无言地听着我说,脸部没表情。

“如果崔西她们离开这团队,我乐观其成。我不会为她们感到遗憾的,我可以在她们离开后向您推荐替代人选。”

羯玲轻微点头,她不太理解大陆人,也许她也并不确知我的态度。说实在的,我还不太体悟她对我的期望,我还没找到同她相处的分寸感。

她终于一甩头发,丢开了崔西和克莱尔话题。她想起了我是干什么专业的:“麦克,准备好随我去北京,去拜访司长。”

当天下午我埋头电脑,挑出从前认识的公司内人士,发邮件告知他们我又在业界出现了。这种邮件带来一番独特感觉,犹如你回到荒弃已久、长远不住的公寓,打开门,拂掉粉尘,看一切是否还在那里,有无遭窃或损坏。

很快,不少人約我喝咖啡或共进午餐。他们作为线索人物还是活跃的,他们将为我讲述我不在的空白时间里发生的事,把我带回现场,补维他命般帮我配置公司内部的必要共识和公共记忆。我感到一阵满足,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资源,这些人还留在这时空里接济我,就像我的奥德赛途中备有宇宙空间站。

下午总是困倦,我走进茶水间去打一杯意大利咖啡。

透过玻璃窗,我远眺徐家汇景色,摩天楼林立,谁能想到我年幼时这里还是无垠油菜田呢?春天的徐家汇曾一片金黄,每年吸引数十万拥有环形黑条纹的本地蜜蜂;无数蜜蜂屁股上下耸动,点击过历史的时空。如今,我们在四十层写字楼里度日,寄身不曾幻想到达的高空,室外是大城污浊的废气残留层。

我正在滚烫咖啡带给我的松弛里微微摆动身体,背后尖声一笑对准我刺来。我回头看,是那个克莱尔。

克莱尔潘模样长得还行,一张总带笑的瓜子脸,戴副红框眼镜,摇晃着烫过的齐耳发,看上去倒像女知识分子。

她笑着对我不生不熟递个眼风:“你又来了?这回准备待多久?”说完,歪头看我,仿佛只开个玩笑。

不过,我不认为世上有纯粹的玩笑话。

“你好。”我字斟句酌,“也许你会看到我待多久;也许你看不到。”

我这句话够分量。克莱尔脸上笑纹倏然收起,好比蝴蝶合拢翅膀。然后,翅膀迟迟疑疑地开开合合。

“还好吧?你们这些年可赚够工资奖金了。”我调侃她,不想让她确认我前一句话认真有所指。

“你不知道,这些年老太太还真想念你呢,老念叨你来着。”克莱尔微笑,“可惜,她没等到你回来。”

“是啊,时间真是魔方,也像迷宫。”我喝光咖啡,“时间把人区隔开,只留模糊的记忆。”

“不管怎么说,欢迎你归队。”克莱尔聪明地一笑。

我和她从前没过节,现在我俩像两只蚂蚁,彼此碰了碰触角。

不过,克莱尔才不会保守我们间交流的信息,她应该很快去向崔西描绘我同她说过的每句话,以及她对我神态举止的分析。

汤姆邓是个瘦长的三十岁男人,他持守上海男子清洁、安静、摩登和察言观色的本性。上午我们已彼此拍过肩膀,鉴于我们在上一次短暂同事期间建立的交情,他下午四点给我发了个邮件:下班后咖啡?我请你。

我笑邮件里“我请你”三个字,这又是典型上海男人作派。我没回邮件,抬头寻找他的目光,对他做个OK手势。

下班莉莉问我:“中午和羯玲聊得怎样?”

“她要我陪她去北京见官。”我言简意赅,“明天中午一起午餐?到时详谈。”

我和汤姆一起逛荡出办公室,随他到楼下商场。

“怎样?我不在的日子里,你被她们强暴了多少次?”我问。

汤姆咯咯笑,瘦高个子像螳螂晃动:“不计其数,不计其数了。”

我们竟然在糖水店坐下,各自要了酒酿圆子和黑芝麻糊,这说明我俩共享本地甜味文化。

“听说老太太和羯玲曾大战一番?”我起头。

“你不在真可惜了,那是场好戏。”汤姆叹气,“老太太嘚瑟了那么久,一下子被乱棍打死。惨!”

“这和羯玲无关吧。老太太怎么失宠的?”我想起前上司干瘦的身材和瘦削的脸,以及她脸上常有的刚毅色彩。

“也不太了解细节,反正很多部门同时到蒙哥马利那儿告她状。蒙哥马利把她一顿臭骂。她这年纪竟然不冷静,扯起嗓子和蒙哥马利争。”汤姆瞪大细长眼睛描绘旧事。

“怎能和蒙哥马利争?”我摇头,“昏了,在这公司,这岂不算犯上作乱?”

“就是啊,”汤姆还心惊,“据说蒙哥马利把杯子扔到老太婆身边墙上,杯子炸得粉碎,吓得她一声尖叫,秘书还以为老板把她砸死了呢!”

我也心惊:蒙哥马利不是一般地人高马大,像我这样高个子,也得仰起脸看他。他把他的大马克杯猛扔细瘦如本地黄蜻蜓的老太太,这景象太暴力了!

“是为了老太太不让羯玲接班吧?”我想当然。

“不是。听说蒙哥马利本有意让崔西接班。老太太一口气咽不下,上下左右串联,露馅了。羯玲是崔西那事黄了后才来的。”汤姆卖弄地一笑。

“我靠,更是一场大戏了!”我感叹,“崔西可是老太太亲自招来,当干女儿宠着的,她竟要干掉她妈呀!”

“厉害吧?”汤姆哧溜哧溜吃甜点,“本地话这就叫‘现世报’。”

“白眼狼啊。”我慢品冰冻而质感的黑芝麻糊,“我就是奇怪,这么没学历没本事又没人品的崔西,蒙哥马利怎么看上她接老太太班,其他部門肯定也反对呀?”

汤姆嘿嘿一笑,放下调羹:“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正因为蒙哥马利六人最高管理班子里另五个一致反对崔西接棒,崔西才飞了熟鸭子。至于蒙哥马利怎么能看上她接班,固然有崔西善于逢迎皇上这原因,但流言蜚语也有别的解释……”

我厌恶地一挥手:“这个别乱说。蒙哥马利那么高端一个强人,我绝不信他的品位这么差!”

我恶心了一小会儿,汤姆和我相视大笑。汤姆说:“真怀念过去我们一起八卦公司人物的咖啡时间,很高兴你回来了。”

“两个上海男人。”我马上解嘲,“我们这个不叫八卦,叫火眼金睛,叫眼火准,叫眼睛煞拉清。”

“是啊,不会看山水轧苗头,还敢出来混?”汤姆抢着付款,“还有,你知道羯玲哪来的?她哪路神仙?这里头文章,我慢慢跟你再喝咖啡。不早了,我还要买小菜做晚饭,老婆接了小囡,该到家了。”

我和羯玲去北京出差,没同行,她忙,我先去,顺便接见我在北京的下属,理一理公司在首都的政府关系。

北京下属老章从前是我平级的同僚,年纪比我还大个十五六岁,是伶牙俐齿会奉承的老北京人。我没必要摆上司架子,我愿意淡化企业等级关系,我个人赞同在大企业齿轮间保持平常心,也保持健康。

老章见到我,那欣喜至少有一半不是假装。从前我们平级,互相开玩笑,从没为玩笑话心生嫌隙。老章也不肯对我装孙子,拍我肩膀:“贤弟回来公司,老哥我大喜啊。”

“大喜必须喝酒,”我不喜欢待在沉闷的办公室,“你找个北京老馆子。”

我俩一高一矮在街上逛悠,都城阳光灿烂,国槐叶子崩落风中,空气干燥。老章手指一无名胡同,我俩走进去,他找着个画好多符的门洞,往里一钻,撩起厚布门帘,登时听里头扯嗓子:“来客啦,这不是他章大爷吗?”

我们俩大爷端坐到二楼太阳照亮的暖阁里,先点两碗豆汁儿来暖肚子。

“贤弟现在了不得,既是‘二进宫’,深造后高升回司,听说又是新老板眼前红人,羯玲亲自招的只你一个。相比我这种前朝旧臣,你可算甩得开袖子啦。”老章贼眼溜溜,没话找话,惹我笑。

我记得全部门同游富春江那次他也在,大约正巧从北京南下跟老太太述职。他也是老太太眼前宠儿,她亲手舀着分派的天价野猪肚汤他没少喝。如今,我正好问问他老太太去哪儿了。

“嗐,这事真别提了。”老章摇头,“咱们都得吸取教训。”

“吸取啥教训?”我挺喜欢喝豆汁儿,老滋味老时光。

老章飞快在白纸上写菜,写完递给穿长衫卷白袖口的服务生:“她糊涂啊,跟羯玲有啥过不去,闹成这样子?赶她走的难道是羯玲吗?”

“也未必糊涂,或装糊涂,闹给谁看看嘛。”我看着老章。

老章认真摇头:“不是我说她,她就是个傻大姐!把心窝子掏给人了吧?你掏给谁了呢?为啥整你的人,就是你掏心窝子给的人呢?”

“这你可得反思!”老章追着说,还伸一指头指我,活像老太太此刻附我身上。

我把话题扯开:“羯玲马上就来了,你给安排好见司长了吗?”

“那还用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老章是留京说相声的不成?”老章看菜上来,吩咐下去,“中午不喝白酒,给咱俩暖点黄酒来,南方来的哥们儿。”

“老章,你看这羯玲已来不少日子,你对今后怎么看?就你说的什么旧臣老将之类,会不会有变化呀?”我给老章倒上杯放了姜丝的热黄酒。

“这个你可比我清楚。”老章笑道,“我可是眺望着东南沿海,没机会天天和羯玲在一起聊。”

我嚼猪耳朵,对老章密言:“羯玲第一回来大陆,这回去见司长,你可得好好跟她讲清规矩。到时候别出什么幺蛾子……”

“好嘞,不过,还是该你对她说,你是我上司。我和羯玲当中搁着您哪。”老章指出我的“错谬”。

“这个好说。”我摆摆手,“都为了公司、为了羯玲么。北京的规矩归你说更好理解,我到时坐你边上就是。”

我俩酒过三巡,我说:“老章,咱们现在一起搞这个部门工作。你给我一点建议,你说我和崔西张该怎么合作?”

老章停了筷子,也不拿酒杯,出神地看我。我发现他坐了个好位子,背对窗户。现在我脸上被太阳照得亮堂堂,他满脸黑,我看不清他。

“贤弟,你现在是我上司,咱们一码归一码,我觉得咱们吧,要干好这部门,既要紧跟羯玲的指挥棒,但也得和崔西这种背景强的人搞好关系。你说呢?”

“你是说谁也别得罪?这我明白,”我不想让老章觉得我知道暗里的名堂,“我实在告诉你好了,我学历高,崔西学历低,我觉得难合作。”

老章嘿嘿笑:“这我心里雪亮。你是个举人老爷,她不过乡村教师。她这人脾气我知道,还不肯把别人放眼里,确实让你难接受。”

“你晓得就好,我就是问你怎么同崔西相处呢。”

老章沉吟,手指蘸酒,在八仙桌上写个字给我:情。

“跟崔西交个朋友吧,以情感人。你别看不起她,她能明白。一旦有了感情交流,两个人本来没矛盾,不就好合作了嘛。你和崔西在羯玲门下级别最高,按理说也得找到相处之道。”

“情?”我想起崔西,摇摇头,好笑。

“这个让老哥我帮忙。我跟崔西还对付,我负责协调。”老章拍胸脯。

我才不会跟下属透露一点风声呢,我只想听听老章对崔西的看法而已。不过,他是老狐狸,说起崔西,口风立紧,滴水不漏。讲老太太么,老太太已滚蛋了,他就没压力。

我决定再谈论崔西一件事:“老章,这老太太对崔西那样子宝贝,都让人觉得娘爱女儿了,崔西孝敬还来不及,怎能算计她呢?”

老章又摆手又摇头:“我不信这是崔西自个儿的主意,在这公司,她能自己拿主意?所以,我说老太太糊涂呗。你既怪不得羯玲,她是新人,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你打她,她岂不可怜?可又怪不得崔西,崔西服从命令听指挥,你是她亲娘,也没用。”

“看来你和崔西是朋友。”我笑了,点点头,“好,本部门的事,凡和崔西有关,就拜托你了。”

我吃着饭,心想羯玲既让崔西好梦一场空,两人间怕迟早大打出手。我这人不机灵,多管些对外的事务好。内部,无论崔西还是羯玲,但凡和她俩间矛盾有关的事,就发给老章周旋。

“羯玲这新老板如何?”老章倒过来打听,“你俩都是留洋的,看来能说到一块儿去。”

我正告老章(这回有点上司告诫下属的意思):“羯玲初来乍到,你好生伺候,别给人家下套子,我一边看着你呢!至于这老板怎样,我现在也没谱,咱们一起好好帮衬她,一起观察观察吧。”

“OK,麦克老弟。”老章一本正经,举手宣誓。

羯玲興冲冲从宾馆十楼下来,我住九楼,已和老章一起在大堂恭候。

门外停着公司的子弹头,不怎么气派,不过,在北京城,咱有必要气派吗?老章低调得好,此刻去的是政府主管部门,不是送羯玲当新娘,哪怕她雀跃得不行。

“我寄来北京送司长的礼物带上了?”羯玲特意抹了粉,脸蛋变成白里淡紫,“老章你坐司机边上,我和麦克在后座说话。”

她确认老章带上了她从台湾采办直送京城的释迦果,一大步踏进子弹头。我看她坐稳了,跟进去坐好,顺手关上门。车驶入长安街,老章回头望羯玲:“前头就是天安门,您第一次来,要不要下车看看?”

羯玲对旅游项目无感:“车上看一眼就好,别耽误了,叫司长等我们。”老章应一声“好嘞”,口里哼一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麦克,待会儿我和你一块儿见司长,”羯玲说,“老张负责提那两箱台湾水果。”

我看出她很紧张。兴奋总和紧张相伴随。我笑了:“羯玲,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北京部委办干部和外头直辖市当官的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羯玲像牙疼,抽了口冷气。

“一般而言,大家总觉得京官位级高权力大。地方上人本就怕见官,觉得官架子压死人,到了北京心里更七上八下。是不是这样?”我看看蜷着身体的女上司。

“哎呀,麦克,你别吓我了。谁都告诉我大陆这边官威齐天,蒙哥马利就想拿这个考验我吧?”羯玲几乎花容失色。

一种奇怪的怜悯在我心头升起,我连忙安慰羯玲:“我要说的事实就是,北京部委办干部其实待人很客套,一点没官架子,比地方上的官和气。你放心吧。”

“真的,为什么呀?”羯玲半信半疑,“老章,你是老北京,麦克说的是真的吗?”

老章毕恭毕敬九十度转身过来,认真看着羯玲:“羯玲,你还不晓得你走在大街上捡了个大钱包!麦克对政府部门的了解那是真了解,我只是常年代表企业见官,他本身是从政府部门出来的!他当年心要不活,说不定咱现在去见的就是他呢!”

我嘻嘻笑:“老章的嘴,没个正经,信不得。”

羯玲马上松了口气,像个皮球慢慢漏气:“麦克,司长也会对我很礼貌吗?”

我微笑说:“第一,咱们代表公司,例行拜访管理部门,又没事求他为难他。第二,老章已事先协调安排了,人要给老章面子。第三,羯玲你是台湾人,台湾人礼貌周到,北京人历来也讲礼仪,大家全文明人,你别担心啊,没人会教训我们。”

“是是是,大家客客气气就好。我最怕别人粗鲁,那样我就说不出话来。”羯玲笑了。

到了部委门口,老章一边和门卫大嫂贫嘴,一边填单子,押了他的身份证,带我们往里走。走几步,叹一声:“不好意思,我把水果忘了。你们等等,我这就去拿。”

老章走开,羯玲四下看那办公楼,对我说:“我先去下洗手间。”

老章拎两小箱水果进来,知道羯玲上洗手间,对我一笑:“海峡两岸是一家,你说哪边的干部更好吧?把人羯玲吓得进门先找洗手间了。”

“少说反动话。”我见羯玲出来,一把摁灭了老章。

一行三人被领进一间八平米小会客室。老章把水果放墙角,跑走廊里候着司长,只有他见过司长,我和羯玲是来这儿公干的新人。

司长定的时间十点整,现在九点五十,很好,时间管理得体。

“麦克,待会儿你先说还是我先说?”羯玲问。

“我不说,你代表公司说,我是扈从。”我笑道,“不过,谈话过程是司长把握的,他请你说你就说。”

“这样子啊。”羯玲点点头。

十點整,准时听见老章在走廊和人寒暄,我和羯玲站起身,笑嘻嘻对着门口。

一个中等个子的眼镜男出现在眼前,交换名片,笑而不暖:“欢迎两位来访,请坐请坐。”老章一闪身,打手势他自己就在走廊里候着。

司长也不关门,先看我一看,然后看定了羯玲:“不好意思,我后面还有会,我们能聊个半小时。您是羯总吧,有人同我介绍过了,您以前在美国……”

“是是是。”羯玲笑容可掬。

“贵公司和我们打交道很频繁的,我认识您的前任沈总。”司长说道,“沈总经常来我们司。”

我正琢磨司长说沈老太太常来暗示些什么,想认真听他说下去,却听羯玲高亢地打断了司长:“哦,沈总已退休了。她离开公司有一个多月了。”

我心想:羯玲啊,司长的话叫你给打断了哦。

你一开口,就让人家琢磨出你对前任的态度啦!

司长接回自己的话题:“是啊,她来告别过。羯总从前不在我们这行业,一定带来很多out of box的新思维哦。这个……”

“不敢当,不敢当。我从前的行业和现在行业有一定相似性,对新行业我正在学习中。我从前主持的局面宏观些,到了这里,就聚焦在一个部门。”羯玲的声音又甜蜜又紧张,像一位恋爱剧女主角,不是跟人谈商务的气派。

“您以前的职务?”司长犹豫一下,问了她。

“我以前在几个跨国公司工作过,都是当地市场的总经理。”羯玲笑嘻嘻,“第一个公司的名号比较大,相信司长一定熟悉……”

我保持着笑容,不过心里在喊:羯玲啊,适可而止,适可而止,你又不是来面试副司长职位!

我的笑容僵持了整整十分钟,这十分钟里羯玲滔滔不绝,讲述她在几个公司的工作经历和业绩。司长曾试图打断她,把龙头扳回来,试满三次,他放弃了,只留脸上一道似有似无的笑纹陪客,心不知道跑到哪里。

半小时倏然已过了快二十分钟,耳边羯玲台湾腔的普通话依然如雨倾盆,我浑身一抖,掏出自己一张名片,摸笔写:羯玲,时间不够,让司长说说吧。

我又等了等,下定决心,把名片递给了演说中的女上司。羯玲仿佛早知道我要做什么,读信息时满脸恼色,她愣了愣,又顺势说两句,戛然而止,尴尬地看着司长先生。

司长灵敏地从自己的跑神里转回来,咧嘴一笑:“哈哈,很好,很好,我一直在认真听,真是受益匪浅。”

他看了看表,还剩三四分钟:“一回生,两回熟,再次欢迎两位光临北京,希望企业和政府紧密合作,共同造福消费者和国家经济。我后面还有会,今天多多怠慢了。”

他拱拱手,我和羯玲忙站起身。羯玲说:“无以为敬,我特地从台湾订了些热带水果,有新鲜的释迦,请司长和同事们尝尝。”

司长皱了皱眉头,旋即摆出一个宽宏大量的笑:“羯总真是客气了,客气了。本不该收的,你们也知道纪律,不过您这么特意从台湾订过来,却之不恭,那真谢谢了。我会交给办公室按规章制度处理。谢谢,谢谢。”

我们走入走廊,和老章一起挥手,恭送司长回办公室。

等我们步出部委大楼,上了车,羯玲忽然转头看我一看:“麦克,谢谢你提醒我,受教了!”

我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老章问:“谈得怎么样?”

羯玲没接嘴,我立刻说:“很好啊,我们让司长明白了我们和前任们不同,我们考虑问题更国际化更专业,羯玲的履历让司长印象深刻。”

羯玲放松了些,车子沿长安街行驶,又快要经过天安门,她忽问:“你真的觉得司长会认为我们更专业?”

我心一软,很想让羯玲舒服:“当然啊,你注意到没有,司长说了英语‘out of box’?现在他们这些司局级干部特流行到大学读EMBA,这对你有利,他听了你履历,就知道你是专业人士。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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