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作者 赵俊
发表于 2021年11月

这天是周六,我们顾不上休息。当我和师傅严关炳追查到这座小岛的时候,这几乎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我们已在茫茫的海上追寻了数日,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这座孤岛。初夏时节,海上的雨和阳光时常交替出现,我们的脖子由于没有被衣服遮挡,在暴晒后,像涂上了一层老抽酱油。这期间,海浪将我们习惯于江南平静碧波的人折腾得够呛,连续的呕吐,甚至让我们产生了幻听。我想起李安导演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们的猛虎就是那个可能在海上浪迹的亡命之徒。

可最终,我们根本无法锁定犯罪嫌疑人的确切位置。当我们结束海上追捕,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到他的出生地去调查,然后决定有没有必要守株待兔。俗话说尽人事看天命,或许说的就是我们现在这种状况吧!局里面有规定,命案必破。这几年,积尘几十年的老案子都因为DNA技术的发展而告破,至于那些新发的案件,由于刑侦技术的进步和监控覆盖的普及,同样都是手到擒来。可眼下,这个犯罪嫌疑人的野外生存技术,那不是一般的强。像“二王”那样躲在深山老林也就算了,他却随时都可以躲在只见日月、星辰、海水和孤岛的海上,这种难度对于从警不久的我而言,可以说是我小时候一直不会做的“附加题”。

当我们来到他出生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月亮,这个古老的银币依然在散发着寒光。此刻,已是初秋时节,岛上的月桂树鳞次栉比地展览着自己酝酿已久的秋意。军舰鸟掠过枝头,用一阵阵叫声提醒着过往的人:“非请勿入”。

这个小岛已经变得人迹罕至。多年来,它将自己一步步地归还给自然。碧绿的络石正爬满那一座座石头垒成的房子,这些藤蔓从不怕突如其来的台风,只要人类的手臂没有扼住它们的触须,它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忘我生长。至于岛上其他的生物,自然也是在人类离开后获得了某种生机。自然的修复能力是如此的强大,也许,人类给它一点喘息的机会,它就会到达一种全新的状态。

我和师傅多方打探了这个小岛的消息,还在上岛之前买了帐篷。气象预报说,这里会有小雨。海边嘛,这样的气候也是很正常的。虽然我们带了很多的干粮,但我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那种野外求生栏目的镜头。当然,和那些探险者一样,我们也配备了卫星电话,在这个小岛上,存在着很多的信号盲区。更何况,如果我们到时候要在海上追击的话,就更需要它的帮助了。

在摆渡的快艇里,对着汽笛声我问师傅:“难道要在那里过夜吗?”他点点头,示意我一定要作好心理准备。我既兴奋又忐忑,虽然此前已经去抓过不少犯罪嫌疑人,但杀人追凶案可是第一次。这几年,随着治安形势的进一步好转,这样的恶性案件,已经越来越少了。师傅快退休了,在出征前,他对领导说这是他的收山之作,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带上我。由于最近的电信诈骗案持续增多,局里面大部分警力都被派出去了,所以,领导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答应了他的请求。

一路上我都看到师傅在迅捷的快艇里沉思。海面上白色的水花有时候都喷溅到了我们的脸上,可他却浑然不觉,这白色的泡沫成了虚构的液体,像小说中应该被剔除的枝蔓。虽然此前也对这里的状况做了功课,但到达之后,还是觉得出乎我们的意料。

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搬到附近更大的岛屿去了,那座岛屿被他们称为“本岛”,而鲜叠渔村所在的小岛,仿佛已经是准备放弃的海外领地。能捕捞到的海鲜越来越少了,东海上断子绝孙式的捕捞仿佛已经让海洋面临重大的危机,这些祖祖辈辈依靠海洋生存的人,终于也低下了高傲的头颅,不再倔强地依附于这洋流之中。他们搬迁到本岛,开民宿、饭店,或者干脆离开这里,回到大陆的怀抱之中。

这次案件被杀的人,从小就生长于这里。令人震惊的是,在逃的犯罪嫌疑人,竟是他的孪生哥哥。他们的父亲早年出海时已经死去了,后来母亲在他们十来岁的时候,又转嫁了他人,所以,他们一直是奶奶带大的。如今,他们的奶奶是鲜叠渔村少数的几个居民之一。

他们的奶奶根本不知道两个孙子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我和师傅到达的时候,我们在整个小岛上转悠了一圈,也没找到那老人的居所。只有那些络石,让我们觉得既新鲜又梦幻,这些生命力旺盛的藤本植物覆盖住石屋,让这座岛充满了神秘感——一种接近于复活节岛上的巨石阵的神秘感。

最后,在夜色中我们终于犯困了。其实,我们不需要住在户外,岛上被废弃的房子有很多,完全可以找一家住下,但我们还是决定在沙滩上过夜。为此,我们还准备了一些柴火,准备在海滩上用篝火取暖。

“师傅,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蹲守?他真的会来这里?”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我感觉他一定会回到这里。可能是一种警察天生的直觉吧!”

在帐篷中,我们感觉到温度刚刚好,初夏产生的热量在夜间消退,在沙滩上坐着,海风还容易炮制出莫可名状的凉意,幸亏这蓝色的布匹帮我们挡住了。让我们感到惊异的是,即使在帳篷里,透过缝隙我们仍能看清楚这镶嵌于茫茫银河的星星矩阵。我们将枪套放置于身边,据说,由于长期没有人居住,这里的野生动物已经恢复了元气,野猪时常流窜,有时会发狂攻击人类。因为岛上气候常常让人捉摸不定,这很会影响它们的情绪。

夜深了,沙滩上似乎有动静。窸窸窣窣的,让我联想到纪录片里的场景:海龟乘着月黑风高,爬到沙滩上产卵,用它们蹼状的前脚,卖力地挖起沙子,将这些蛋白质生命的胚胎,封存于海和陆地的交接处,完成一种生命轮转的庄严仪式。那些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帐篷,师傅已经睡着了,我却很兴奋,巴望着有一种奇遇降临在这次追凶的途中,为我们这次旅程增添传奇的因子。

可是,来者并不是什么海龟。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海岛根本不是海龟的栖息地。来者是两个人,只是沙子太柔软了,以至于他们摩挲沙粒的声音是那么细小,真的很像那些蹑手蹑脚产卵的海龟。他们掀开帐篷的帘子,其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可是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幸亏,她背后还有个少女的声音:“我奶奶不会讲普通话,她叫你们不要住在沙滩上。我这次来给她带了仙居的杨梅,奶奶说梅雨时节快到了,要是一下雨,这里就会变得很泥泞。她说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们家去住。”

这让我们感到很震惊。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人愿意主动给人借宿。现在,即便是亲戚从外地来看我们,我们也都是安排他们住到宾馆的。我们打开手机的电筒,跟着她们来到她们家。少女告诉我们,原来,老婆婆是看到我们在沙滩上发出的亮光,所以才让她带着她到沙滩上看看动静。

在40瓦的昏黄电灯下,我们看清楚了老人的脸,她的脸深陷在皱纹的沟壑之中,这让她变成了一本海风的日志。现在,她的嘴唇嚅动,我们试图从她的讲述之中得到某些讯息。当然,这得借助于少女的翻译。

“我们想问问她苏小海这个人怎么样?”

“哦,你说的是那对双胞胎吧!”少女凑近我们说,“听说,他最近把苏小洋给杀了?还去东海上把我们村上另外一个人给杀了!你们找这个人干吗?”

我们向少女亮明了身份。她低下头告诉我们:“其实奶奶什么都知道了,这么大的事,瞒不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得到的消息。她刚才看到海滩上有亮光,还以为是小海回来了。其实她也猜到你们的身份了,我们这个岛现在又不是旅游点,很少有人光顾。”

老人在黄昏的灯光下看着我们,眉眼中凝结着无数的哀愁。她告诉我们,苏小海、苏小洋都是他们村上的孤儿,在他们鲜叠渔村有个规矩,每年出海,壮丁们都会用鱼骨头进行抓阄。鱼骨最短的两个壮丁就要留下,在出海的时节照顾村上的老弱妇孺。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这是为这个村保留最后的精壮劳动力。同时,也催生了混乱的男女关系,在出海的时候,这种照顾,也包括床笫之事。

这种在我们江南水乡的人看来羞于启齿的事情,在老婆婆的口中却是稀松平常。在知道我们是哪里人之后,她笑笑说:“你们杭嘉湖下三府是我们小时候做梦都想去的地方,据说我们附近有个村庄的人,长毛造反之后,你们那里的人口减少了一大半,他们被安排住到那里去了,我们真的很羡慕。”她说,渔村的人是随时随地都可能丧命的,既然对生死都已经看淡,那些“性自助”,在他们看来也就没什么大惊小怪了。

她说,那一年小海、小洋的父亲出海之后,和另外两个渔民在海上失踪了。说是失踪,其实就是葬身于大海。只是,因为没有人看到他们怎么死的,所以公安会派人来,宣布他们失踪,在两年之内找不到人的话,就可以宣布为死亡。

她的目光望着窗外漆黑的大海,此时,一个巨浪拍打了沙滩另一侧的礁石,她满面凄婉地说:“我的丈夫也在那场风暴中去世了,那是一场特别大的风浪。在我们的海滩上,都漂来了很多死鱼死虾。那个夜晚,我们的石头房子都在抖动,不牢固的几块石头被风刮倒,砸到了地面上,留下了好几个坑印。”她示意我们到门口去看看。果然,进门的地方,还有依稀的褶皱。

也许是为了纪念那个日子,这个褶皱一直没有被填平:“还好,那时候我的孩子都还小,所以没有出海,不然就没有她了。”她指了指少女,脸上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小海的奶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早年她的丈夫早就出海去世了,想不到儿子也没有逃过这一劫。他出海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新婚妻子有没有怀孕。所以,那两个小孩是九个月之后出生的,因为是双胞胎,出生的时候特别小,所以大家都说没有足月。可是,双胞胎本来就不大的呀!谁知道呢,那时候,关于孩子的爸爸是谁的争论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她说,小海的妈妈是外乡人。早年,因为小海的爸爸去陆地上卖鱼所以才认识的:“谁能想到,她还愿意嫁给我们这里的人呢?那时候,只有我们这里的姑娘拼命地往外嫁,外地的姑娘都很少有人愿意来 。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1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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