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人家
作者 马语
发表于 2021年11月

1

窑洞、院落浓缩了故乡的所有民情风俗,华夏民族的祖先也曾在这窑洞中生息繁衍,陕北高原是窑洞的故乡。

陕北黄河沿岸,山大沟深,万壑纵横。放眼望去,在那些山梁河沟向阳的地方,到处都有星星点点的窑洞——那有着拱圆窗户的靠山窑和四明头窑,三四孔或七八孔,一排或几排。走进村庄,大多人家院墙里安着石磨、石碾、石桌椅,有的还有水井,木窗格上贴着鹊登梅枝的窗花。

这历来以干旱、少雨著称的陕北高原,在三十年后成了一个草木的世界。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望出去全是齐膝深的灌木、野草。荒草丛里不时就会窜出一只野兔,横穿公路奔逃到了对面的草丛里;长翎锦绣的野鸡也随处可见,汽车过来时,它们从山峁上飞起,扑腾着笨重的身子,飞下沟里或飞向另一座山头。

遇风调雨顺,荒山野岭中那草木更是疯长……

2

沟岔山湾,苍苍草木间散落着的那一座座灰蓬蓬的窑洞院落,就是今天的陕北人家。

原本的这些院落、窑洞,好多修筑于20世纪80年代。农村实行分田到户责任制,有了粮,有了钱;主要是有了时间,庄稼人起早贪黑,在自家的责任田上没命地干活,但是再也不用按规定时间出工、磨洋工,不用被套牢在田间地头。那时修窑建宅,并不需要什么钱的。而凿石头、箍窑的石匠是需给点工钱,但那时陕北农村的成年劳力,哪个不会三錾两锤子?所以多半还是相互还工的方式修窑。

我家的新宅院差不多是村里最早开始修的,我那时才上小学。在冬天的早上,鸡叫几遍的时候,天黑乎乎的,父亲领上二叔下到村前的大石沟背石头;寒冬,黎明,羊肠小道,每人背上用草绳套着一块石头,三孔窑的石头就这样背上来的。后来条件好了,好多人家用牛車拉石头,一车少说可以拉七八块“墩子石”。村外那些过去很少走人的石崖、石坡,出现了一条一条通向村里的架子车路,就是箍窑洞人家修建的拉运石头的路。

在那些不大的村庄,有一家人要是箍窑洞,村庄里成年劳力差不多都去帮工,为的是下回自家修窑时,换得人家来做工,村里土话称为“变工”。门窗和柜子,也不用掏什么钱,放倒房前屋后或山野里几棵杨柳树就可以了。

条件再好一点的人家,在窗台上边的木格窗上安装一块或一排玻璃,就非常明亮了。

站在窑洞里头的脚地上,透过那只小小的玻璃窗口,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几只鸡跳进猪食槽抢食,一只花猫被狗撵得箭一样爬上了树顶,两只山羊在院墙下抵架,半开着的大门外村道上走过挑着水担子的前村南瓜他婶娘……

3

过去,对于大数陕北人来说,生在农村,辛苦劳作一辈子,修上几孔窑洞,有了窑娶了妻,才算成了家立了业。在黄土地上耕种刨挖,在窑洞院落里生儿育女过日月。

降生在这窑洞里,大多数人的命运其实就被写就。不管岁月走过多少个世纪,祖祖辈辈还是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首《黄土高坡》唱出了这里世代的生活史歌。

窑洞有一个重要作用,是主人威望和地位的象征,男婚女嫁,女方首先要打问的就是男方有没有窑洞,是土窑,还是石窑?一个穷得连窑洞都没有的人家,谁还敢跟你一辈子过日子?所以箍窑洞是黄土地上的人们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箍窑盖房,一世最忙”。

在传统观念里,窑洞院落还是神秘所在:窑洞箍得怎样,都和子孙后代的凶吉祸福有关系,所以家家户户先请了风水先生看地形,择吉日破土动工。平时,庭院里是不可随意动土的。

小的时候,在我的故乡,遇婚礼嫁娶、老人过世,事主家请来四邻八村的亲朋好友大摆几天酒席。骑驴的、骑自行车的、徒步拖儿带女的,亲朋好友穿着见人的衣裳,从四山头上赶来,打起火塔,窑洞里、场院上,吹打起热烈而悠扬的鼓乐,高亢嘹亮的陕北唢呐,小山村总要红火热闹好几天。

那时小山村的酒席上,喝酒是要按一定的套数来的,分告坐、敬酒、要酒、劝酒、对酒、退酒……每个程序都有酒曲。唱酒曲的程序,一般是当客人在席前坐定后,主人先将第一杯酒泼于尘埃,以祭天地。随后酒席开始,有人唱起告坐的酒曲:

四方桌子炕上摆,

端上来烧酒摆上些菜(咿么啊唔哎)。

叫声亲亲你上炕来(呀唔哎),

盘住圪膝压住腿。

端起酒盅嘴对嘴,

烧酒本是谷子水。

喝在肚子里养身体,

我请那亲亲连喝三杯。

酒过三巡以后,就开始唱《敬酒歌》:

弦子抱在怀,

小小酒曲唱上来,

油漆桌子安上来,

湿布子擦来干布子揩,

象牙筷儿对对来撒开。

四个菜碟四下里摆,

事主家有酒大壶里筛,

银壶里添酒金盅里来,

斟起冒起圪堆起,

一个罢了一个再来。

酒喝不下去,输者要唱《告输歌》:

房子高来房檐低,

房檐低下鸽子飞。

有心飞个二三里,

翅膀软得飞不起。

或请人代唱,如《担承我们年轻人》:

一来我人年轻,

二来我初出门,

三来我人生认不得人,

好像那孤雁落在凤凰群,

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

叫亲朋们你多担承,

担承我们年轻人初出那

一回门……

一辈子在故乡黄土高坡上放羊的王万福老太爷哪会想到,恐怕是在他离开村庄到大山岭上入土长眠都没敢想:那些在山村场院举行的婚礼上唱酒曲的人们,那些在山村窑洞里生儿育女的人们,那些打草、放牛羊的孩子们,有一天抛下新修的宅院,进城去了,一家又一家,像一群鸟儿那样从场院上飞走了……

窑洞的状态各式各样,有的才修到了一半。村子背后桑沟岔阳坡上兵义家那三孔靠山窑(黄土坡崖上挖下去堑壕,筑起来石头的墙腿,箍了石头的拱顶,合过龙口后把拱顶内的黄土挖走成窑洞),石头的窑腿、拱顶全完工了,窑里的黄土却没倒一把,窑面前的土墩也就那样堆放了几十年。就是修好后乔迁入住的,好多人家的窑院,也都被草木给侵占。某处院子,肯定是数年没有人回来过了。木头门的两只铁环上插着一把锈迹很厚的镰刀,从那扇不堪风雨破了一半的窗玻璃看进去,炕围壁纸上那一只只小花猫还在,只是柜台上那盏煤油灯早已油尽灯干,落了一指厚的灰尘。日头从西山梁上落下去后,那让山村的窑洞窗户亮格莹莹的小煤油灯……那趴在红柳或桑条编织的粮囤盖上,点着这小煤油灯复习功课的山中少年今何在?最夺目的是那些农具,木柄都朽烂了一半的锄头、铁锹,随意在院子的荒草里扔着……

4

离开山村的人们,起初都还是回来的。最起码过大年都是要回来的。

向阳的山湾里,人家院落间萦绕着春晚歌声、小品笑语的那青春年少!《乡恋》那首歌,一夜唱红神州大地。《难忘今宵》《牧羊曲》《篱笆,女人和狗》《好人一生平安》……像“冬天里的一把火”,从春晚的荧屏爆出,燃遍长城内外。

还有春节期间反复重播的那些电视剧《渴望》《新白娘子传奇》《雪山飞狐》《射雕英雄传》……过大年了,早早地就想上了办法,几天里我们都踅摸于窑垴畔梁上,研究着天线架能栽到的高度,那绿扁的漆包线超过多少长度信号就传输不到窑屋里的电视机上了,琢磨着固定那几根木杆的办法。窑屋里的人要不断地跑到院子外,向窑垴畔梁竿子上的人传送信息,以便竿子上的人反复地调试天线架子的方向。以确保春节期间能有好的效果,看春晚、看电视剧。

没有人能确切地说上来,村里进城走了的那些人家,是啥时候起连过大年都不回来了?

不回来的人,越来越多。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1年11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